金松岑是清末及民国的著名学者。《文景》杂志2006年第六期称,在20世纪30年代,我国有四位国学大师:太仓唐文治,余杭章炳麟,吴江金松岑,无锡钱基博。金松岑于1874年生于江苏吴江(今属苏州市管辖)。中国许多知名的文人学者如柳亚子、王佩净、潘光旦、金国宝、严宝礼、费孝通、王绍鏊、蒋吟秋、范烟桥等都曾是金老先生的弟子。我有幸于1946年聆听过老先生近三个月的课。这是他生前最后一期讲课了。当时先生住在苏州市濂溪坊。我在一所青树中学就读。学校是义务的,学费书费全免,由上海明明火柴公司老板张荣初先生出资兴办。教师都是各名校教员前来义务兼课,不领薪水。金老先生以古稀之年,不辞劳苦前来授课。
先生一周来校讲一次课。他的课很特别,没有课本,没有讲稿,也没有黑板,更没有课桌和椅子,全校仅几十名学生在大礼堂站立听课,先生也站着讲。学生想做笔记得到下课后几个人在一起回忆着补做。每节课时间不定,约在四十到一百分钟之间,如是时间较长,中间有一次休息。每次他坐自己的私家黄包车到校,持手杖直入礼堂。他讲课时长袍马褂,瓜皮小帽,戴着深度近视眼睛,面朝前排几个学生,看似信口讲来,实则极有系统。讲得最多的自然是孔子孟子,也讲王阳明,顾炎武,有时讲他的莫逆之交章太炎。讲孔子时诗书礼乐春秋都涉及到:“礼也者,理也;乐也者,节也。君子无礼不动,无节不作。不能诗,于礼缪;不能乐,于礼素;薄于德,于礼虚。” 边背诵边解释,还常常吟唱几句,仍声如洪钟。不过他不会讲普通话,连苏州话也不地道,带着浓重的吴江口音。每次当他高唱“大哉孔子,敬殷迎之,高山仰止,万世之师”,的时候,同学们就知道要下课了。
他从不提问学生。学生也不能举手请问。不懂的地方只能囫囵吞枣,或者下课后请教其他文史老师。只有一次例外。他的爱孙金同翰不幸早夭,时年二十二。学校停了一周他的课。复课后,他给我们讲了他写的一篇祭文,但因为是对晚辈,题名叫《述金同翰》。讲到孙子七岁就能吟诗对仗,曾以“自来水,自来火,自来水火不相容”为上联,请祖父对,他说找不到合适的下联,问我们谁能对出,均未获满意答案。
不久发生了一件事。一同学(原名陆xx)在上课时突然伏案痛哭,大家纷纷询问,知是家庭贫困,叔父令其辍学谋生,否则衣食无着。金老先生获知此事,即收养为孙。不久行了仪式,取名金同伦。从此他中午有佣人提篮送饭,顿成宠儿,同学们颇多讽议,为此我还受到了训育主任的训斥。
在日伪占领时期,金老先生年迈不能撤退远行后方,隐退在家,顶住日伪高官金钱诱惑与威胁,伪省长亲自登门拜访邀请,他坚决拒不做官,也不任教,直到日本投降,才重新受聘。
先生酷爱书画,尤喜丝竹之乐。他对西洋音乐不屑一顾。有一次在课堂上讲礼乐,说“中华乃礼仪之邦,这礼,非乐不成,那洋喇叭洋铜鼓算不得乐,洋喇叭的声音像黄牛放屁,岂能与我丝竹之雅相比!”满堂大笑。现在想来,老先生在西方乐器方面似乎过于偏见,甚至无知或排外。
抗战胜利后,老先生写了一篇《致中央快邮代电》寄南京国民政府,同时令金同伦手抄若干份叫同学们传阅学习。以前曾见有人撰文称此信是指责接收大员奢侈,批评当局,并险祸自身云云。据我回忆,似有误解。因为我记得此信还有一个副标题“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内容好像是委婉陈情,说有些社会贤达因种种原因未能撤离沦陷区,为抗战直接出力,但亦为桑梓做过善事,其中有些人颇有才能,今百废待兴,国家急需人才,宜量才录用云云。老先生年逾古稀,想必不是自荐,而是举贤,或是对自己种留在沦陷区的一种自释吧。
自从金同翰逝世,金老先生因哀伤身体日衰,虽收养了金同伦,毕竟丧亲之痛难平。不久就停课了。先生于次年即驾鹤西归。我和青树的同学们曾往吊唁,和披麻戴孝的金同伦一别,星移斗转,从此杳无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