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回廣州去,与蛙妻去越秀山「怀舊」一番,當年与她相戀,常搭人民汽車至此,買兩張五分門票,進園后於湖畔坐下,卿卿我我一番,消磨至高音喇叭播放「離園清場通告」才起身离去。記得那時常見巡邏的糾察隊,用電筒照出匿藏樹叢中的情侶,纏綿忘情中被撞破,狼狽起身,披頭散髮衣冠不整地雙雙帶走,要經教訓一番,寫了檢查才放人回家。
和妻走過當年兩人谈情說愛的地方,那石塊与夾竹桃樹仍在,只是旁邊多蓋一亭榭,里面有數人在彈唱文革老歌。遠聆弦音悠揚撩人,近看歌者容顏已衰,其中一位年紀半百的女歌手正唱著「草原之夜」,她身后的琴師低著髮已斑白的頭,雙目閤著操琴伴奏,一只淒惋得如泣似訴的二胡,拉出了草原的高曠、離別的思念之苦。
在巨廈華屋簇擁中,朱紅色的五層樓顯得寒傖,不見千年古跡的莊嚴凝重,三天一小展五天一大展,所謂「景點」已成賺錢的熱點。山高水低的公園已失卻往昔的古意深幽,本地人有了許多新的去處消遣,除卻南來的遊客,還有舞劍要扇的老者,再就是這自己娛樂自己的一小群,彈唱著四十年前的老調舊韻。
女歌手腰身細細,膚色黝黑,短髮及耳,雖已半老,眉宇間仍現一股巾幗鬚眉的英氣,使她那張平常的臉,吸引人的目光。依稀覺得曾經見過,不由看多了她兩眼。一曲唱罷,幾位樂手敲打出雄糾糾的「造反有理」,她把衣袖一挽,跳起挺胸揮拳的紅衛兵舞來,一邊還吆喝﹕「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記憶的大潮驟然將我捲回紅色風暴的年代,同我一起喊過這兩句口號的人不計其數,她是其中的一位嗎?!
我敢肯定是她。
一九六七年一月全國大奪權,我和「造反派」工人、紅衛兵策划了一次「聲東擊西」的奪權。廣州民政局「保皇派」在中山紀念堂召開批斗走资派張受榮大會,我們兵分兩路,先沖擊會場,讓組織者向近在咫尺的局本部告急,待駐守的人馬出來支援之后,再乘虛佔領民政局大樓。領頭的小紅衛兵「長征」姑娘,自告奮勇率八十中學生紅衛兵负責沖擊會場,我与其他大專院校造反派和工人赤衛隊,負責攻佔局本部。
「長征」第一個沖上台,在講臺正中貼上斗大的「保」字,還喊著「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口號,幾十個男女學生攪亂了千人大會,局本部出來百余人急奔會場增援,我們五十多人便進去制伏留守的幾個婦孺,佔住人事科、保衛科、財務科和局長辦公室,宣佈接管。
「長征」帶著她那隊紅衛兵回師与我們會合,下屬單位的造反派也陸續到來進駐,大樓里一片歡騰,粗中有細的「長征」姑娘不知從哪里弄來菜包子和白粥,眾人圍搶。她從人群中擠到我身邊,從寬大的軍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菜包子塞到我手里,低聲吩付我﹕「趕快吃,別餓著了。」
自她來廠串聯后,一直跟著我,認定我是她的「哥哥兼領導」,因為家境貧困,從小學會做飯洗衣家頭細務,還负責起照顧我一日三餐。其实我只比她大四、五歲,就是搞不清她為何這么「崇拜」我。
入夜之后,民政大樓外牆逐漸被包圍,來者大多三、四十歲出頭,秩序井然,十點左右,兩個呢子軍大衣的人,佩著巨大的「北京清華井崗山」紅袖章,敲開了緊閉的大鐵門,要宣讀中央文革的指示。半小時后,外面的人開始往里進了,我們的人逐漸被壓縮出原來佔踞的地盤。這時「長征」告訴我,包圍者是市公安局的群眾組織,她要我想辦法先出去,因為我們的人數明顯不夠對方眾多,怕會吃虧。
凌晨时分,大门关闭,对方在呢子军大衣的指挥下,开始抓人并把他们集中到饭堂,「长征」和我自难倖免。被抓來的都站在条凳上(就是成龍在古装功夫片用作武器的长条木凳),兩人一張。我身邊的是當過兵的工友,瘦長的身子一直在哆嗦,長征和另一個姓譚的造反派頭頭,被指認是行動的總指揮,正被十多個沒戴徽章的公安推搡著。譚頭頭當過海軍大尉,粗壯的身影不一會就淹沒在黃軍裝的人群里,只聽到硬物敲打在人体上的「澎澎」悶響,他沒有喊也沒有叫,數年后他才告訴我,那些人上來第一下就打在背部正中部位,他立刻覺得呼吸困難,叫不出聲來,打手用的是鑄鐵秤砣,用棉手套裹住,外軟內硬,打下來不損皮膚卻傷筋骨。譚大尉自此一直咯血,鐵塔般的漢子變得干瘦萎黃。
「長征」的短髮被幾只大手揪住,用力捺下要她低頭,她奮力反抗,一邊高呼「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一個黃衣人拽下腰間軍用皮帶抽她,熟練地踹她的膝窩,長征被迫跪下了。
我從條凳上下來,把身上的軍棉衣扣子解開,大搖大擺往門口走去,守門的小公安狐疑地問﹕「你上哪儿?」我用北京話答他﹕「去逮他丫個王八蛋!」芝麻開門了,我就這么走出去了。到了院子里我看到地上還跪著黑壓壓一片,高音喇叭里宣讀保皇派和北京清華井崗山的嚴正聲明,唸著一個個緝拿的罪魁禍首,我听到自已的名字,由一個清脆的女聲用「京片子」唸出,奪權失敗了!而長征姑娘的口號聲還在夜色中迴響……
女歌手跳完紅衛兵舞,在圍觀眾人掌聲中,收拾樂器什物,准備离開。我上前相認,喊出她的名字,她拉著我的手,一言不發地使勁搖著。妻子知情識趣地去買飲料,琴師与觀眾亦四散,坐在亭榭中,不想和「長征」說那些久別重逢必說的話,四目相接一時無語,十月金風送來的不是涼爽仍是悶悶的燠熱,長征仍握著我的手,上面的老茧粗厚如銼刀,四十年歲月風霜,在她的緊握中,我自是清清晰晰地感知到了。
奪權失敗后,她一直在我身邊,直到被迫下鄉,去的是粵東的山村。她曾逃回城 ,照顧病母,但街道革委會和派出所卻日查夜搜,窄巷之中的家狹小而無處藏身,一家三口吃飯時,母親半邊屁股和小凳要撅在門檻外,遇有人推自行車走過,要企身相讓。「長征」被迫偷偷寄住同學家,在那里又遇到查戶口,睡夢中惊醒,匿藏於床頭樟木籠中,擾攘一番眾革命干警離去,再放出來,她個子高踡縮於內過久,半天直不起腰來。
走投無路被逼回山村,自此沒了她的音訊。很久很久了,她回穗找過我,拖著一個抱一個孩子,黑瘦的臉龐上,有种早熟的滄桑,只有那雙眼睛依然清澈明亮。為了得到許可經常回城探視病中母親,她和大隊支書結了婚,三年生了兩個女兒,山村農家清貧,產后喝碗紅糖水吃姜炒飯便算補了身子。
那次見過,「長征」姑娘沒再來過,我也掙扎過著塊肉余生的日子。隱約傳來點滴關於她的消息,城鄉生活習慣与觀念差異太大,又不堪沉重家務与丈夫暴烈脾气,「長征」幾次逃回廣州,村里還派人來綁她回去,用繩子牽著脖子,赤足押上長途車。椐說她每次捱丈夫毒打,都喊口號,還是那句「革命無罪!造反有理!」越喊那莽漢越打得厲害,一邊還罵﹕「你革誰的命?你造誰的反?」
支青回城大潮時,她才回到廣州,母已病逝,孩子留在山村。
剩下的故事了無新意,她掙了點小錢,衣食無憂,沒心思再跟別的男人過,自己一個人,約几個同時代人------當年一起面向黃土背朝天的老知青,借這一塊地方,歌舞傳情,抒發胸臆,以渡晚年。
「在農村時,常想起你,高大、正氣,多才多藝!」身邊的「長征」幽幽地回味「我偷跑回城时找過你,廠里的人說你去偷渡了。 回村后我還上山頂望過香港那邊的天空, 夜里象日出一樣亮亮的,我想像著,也祝愿著,你一定在那燈火下生活了。」
我默然不作答,沒告訴她,當年偷渡經過她落戶的惠東山區,晝伏夜行,每見那山邊幾點農家燈火,也曾挂記著命苦的她,是否正忍受那不解溫柔的莽漢的蹂躏,如此明亮的雙眸,可含著屈辱的淚水?!我甚至天真地對同伴說,要真踫上「長征」,一定把她也帶走。可是「長征」呵「長征」,你究竟被命運的樊籠錮禁在哪里呢?
無邊的黑夜,讓那明滅不定的燈火顯得如此昏黃微弱,讓足下的地面,辨別不出是坎還是溝,跌跌撞撞地前行,只向著那東南方的亮光。沒想到在那漆黑的夜晚,還有這么一位姑娘,遙望光亮的天際,為我怀有如此美好的祝愿。
突然問她﹕「還記得奪權那天嗎,你給我菜包子,當時我真餓了,立刻吃了。」仍然握著的手驟然一緊,暮色中兩行淚水在她臉龐上流下來。
昔日經歷過生死磨難種種,於心靈上留下傷痕累累。即便時過境遷,否極泰來,但人總是不會忘記,也不能忘記。我想不僅僅是自己,「長征」姑娘亦用柔弱的肩膀,时刻扛承著這思想沉重的閘門,如此之重,亦不放下,因為我們都知道,一旦放下,情感的激流便遭截斷,光明也被阻拒在外,留給我們的惟剩下死寂的黑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