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這裏就是一塊山清水秀的地方。
可這塊豐腴的水土,偏偏只養女不養男。女兒家婚前一個比一個水靈,白嫩嫩花骨朵兒似的,可男子大都個子不高,臉龐黢黑,全身最顯眼也最難看的當屬腦袋。
此地人把腦袋不叫頭,而叫‘薩’(sa平音)一個極古僻的,詞典裏找不著注詞的,只能用同音字代替的字。
薩和普通話‘啥’字發音相近。
於是便有了一個笑話:一老鄉去城裏看病,醫生問怎麽了,老鄉說“薩疼”。醫生是外地人,支援大西北來到這裏,初來咋到不懂本地方言,以爲老鄉沒有聽清,忙疊聲問道:“啥疼?”老鄉加重了語氣:“薩疼!”如是者三。醫生以爲遇見無賴,不由得惱怒起來,一拍桌子“你到底啥疼嘛?!”老鄉更怒,以爲醫生耍他, “啪”一掌,震翻了醫生的測壓表,脖筋暴起咻咻道:“我就是薩疼嘛!”
說也怪,再一晃,頭竟不疼了。
不由得惶惶然,看著醫生發呆,以爲碰見神醫。
此地人相貌黑醜還能說的過去,男人嘛要那漂亮做甚?可這腦袋長得委實不敢讓人恭維,一個個前奔顱後馬勺的縱向發展。
前奔兒還可說是智慧的結晶,這後馬勺碼得就太難看了!
連做母親的也瞅著不舒服,月子裏頭緊忙乎。枕頭換了一個又一個,什麽蕎麥皮的、蠶沙的、磚頭的、最後甚至西河裏撈一塊青石枕著。
許是愈換愈硬生給墊的,娃娃一長大,後馬勺兒兀自出來了,最可氣還向下勾勾著一個大肉疙瘩。你說剃頭的碰見這主兒誰心不怵?
可說起剃頭,這裏的漢子人人都是理髮師。
因爲這裏的男人從小到老一年四季統爲一個髮式——光頭,此地叫“光葫蘆”。
一個頗爲形象的名字。
因此,本地人不管老幼,只要男的一律光頭。
每逢集日,你若站在高處放眼望去,立馬被這壯觀景色驚倒——只見陽光燦燦下趕集的洶湧人流中,無數個光頭反射著陽光,真象一條大河裏浮動著無數個水葫蘆。
既然老祖宗將這土地連這光頭一併傳了下來,人們便心安理得地把這份遺産繼承下來再流傳下去。於是,有那偏隅的村落,經常聽見娃娃家殺豬似的哭嚎。你甭問,准是哪家當家的正按著黃毛小兒剃頭哩。
剃頭?不就是刮幾根毛毛嘛。
只見粗大的老手,持一柄向外張裂成倒八字型的木把剃刀,漢子先用拇指在刀鋒上一蹭,搖搖頭,沖著刀口“呸呸”唾了兩口唾沫。隨即,彎起一條毛森森的粗腿,在那釘著膠皮的老鞋底上‘噌噌’地來回摩擦著已然鋒利的刀刃。
完後再用姆指一蹭,漢子點點頭,回手一把,便摁住了此刻正坐在一隻雕花高凳上等待剃頭的小毛頭的脖項。
還沒下刀,一瞅漢子紮的這式,前次剃頭時的疼痛,便針紮一樣從心底泛起。
小毛頭極恐怖的咧開大嘴,殺豬似的嚎將起來。
哭聲招來了正端著半盆熱水的母親。
母親非但不說粗手粗腳的漢子,放下銅盆,騰出手來,反照小毛頭的項彎處,“啪嘰”“啪嘰”連拍了幾巴掌。小毛頭脖頸處,即刻凜起一片辣辣的紅來。立馬,小毛頭將剛剛虛張聲勢的嚎叫,轉換成嚶嚶小啼,強忍著頭頂刀刮的疼痛,嘴角一抽一咧地配合著漢子手上的動作。
漢子“哼哧哼哧”牛一般喘著粗氣,今兒個活幹的不大順暢。
不一會兒,豆大的汗珠順著醬紅的臉頰爬將下來,劈啪作響地砸在小毛頭的小腦袋瓜上。
“巴他家的,幹這活咋比耙地還吃力?”漢子邊剃邊嘟囔。(巴他家的,陝西土語,歎詞,爲男性多用,含無奈,解嘲等多重意思)
半天過去,終於狗啃似的將小毛頭變成了禿兒瓢。
剃刀不知是太快還是太鈍,竟將小腦袋瓜上割得淨是血口子。
做母親的看在眼裏疼在心裏,慌慌地用手去捂。
破一個按住一個,誰知口子越剃越多,最後十個指頭竟按捺不住。
母親急忙去竈台拿出一匣火柴,揭了黑黑的磷皮,(據說能止血)一點一點粘在血口子上,磷皮背面的白紙,不一會兒就爬成了白白一片。
望著這白花花的小腦袋瓜兒,做母親的恨在臉上火在心裏,牙縫裏擠出一聲:“你喔手咋笨地象牛蹄子!”
漢子正咬緊牙關屏聲靜氣地想將小毛頭項彎處最後一撮軟毛毛刮去,聽得老婆耳邊恨恨地抱怨,不由得心裏一緊。
忍不住分神一瞅,恰有一滴汗珠滾進眼裏。眼一花,心一亂,手便慌慌地一抖,剃刀正削在自己的大拇指上。
漢子一哆嗦,忙用嘴捂住立馬出血的大拇指,嘴裏嗚嚕了一句什麽。
小毛頭以爲松了綁,破涕爲笑,迫不急待地從雕花高凳上出溜下來,轉身就往外跑。偏又把高凳撞倒,“咣當”一下,正砸在光顧低頭吮血的漢子腳背上。
“唉喲喲!”漢子忍不住抱著腳喊出了聲。
再擡頭,小毛頭躥出院門遠矣。
“巴他家地!”漢子無氣可出,便將手中剃刀“日”地扔出老遠。剃刀“嚓”一聲別在黃土夯就的院牆上,顫微微的晃動著身子,像是咧嘴譏笑著正在吮血的漢子。
小毛頭奔出院門,便抖落了挂在腮邊的淚珠,一臉燦爛的向遠處河灘上正在戲水的小夥伴們跑去。
那剛剛刮淨的小腦袋瓜,在夏日的陽光照耀下,水葫蘆似的一閃一閃地漂向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