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我們那裏有了火車有了鐵路,自然方便了周圍群衆,
可能坐起火車的也都是城裏人。
農民坐不起,山裏農民非但坐不起,甚至連見都沒見過。
於是,經常有大山深處的老鄉,扶老攜幼從不遠百里的南山老山溝豁豁裏來到山外。爲的就是親眼目睹一下這傳說中雷霆萬鈞黑炭頭似的鐵牛,是如何把那山一樣的貨物,“哞”地一下拱走的。
只見鐵路邊佇足著一個衣著襤褸的漢子,弓著背吃力地在肩膀上馱著一個敞口的上圓下方的竹編‘背簍’(當地人叫bei long ),背簍裏捲曲著一位腿腳不便半身癱瘓的垂暮老人,雕塑一樣矗立在交差道口的土路上耐心地等待著火車。
背著背簍的漢子,衣著破爛還滿身泥土,甚至連頭髮上也黃泥點點,狼狽中尤顯得路途遙遠和艱難。
儘管天氣寒冷,漢子的大襠褲已爛的不成褲子勉強可以遮體。弓著的前腿處,瘦骨嶙峋的膝蓋頭被乾裂的黃泥包裹著,此刻不得不從破洞處探杵在瑟瑟的冷風裏。
沿途經過的交叉道口和莊稼地邊,就成了最好的觀望火車的觀景平臺。
只要耐心一點,就可以看見機務段的司機,張大車或李大車們(這時的火車司機沿用東北稱謂,好似趕大車的把式一樣,姓什麽後邊冠以大車二字以視尊重)在沿途衆人的注目下,威風凜凜地將火車呼呼隆隆駕駛著飛馳而過。
漢子一手拄著一根剝了皮的裸露著白茬的T型蠟木杆,一手黃泥斑斑青筋暴突,緊緊地抓住背簍那竹條交彙編成的,此刻嵌進肩窩肉裏的背簍襻襻。由於漢子頭顱高過背簍的口沿,漢子許是怕擋了簍裏老人的視線,另一方面彎腰也會使自己更加得力一些。漢子便將頭顱低垂著努力仰起簍角,好讓老人看得更加清楚。
漢子知道老人已沒有多少天活頭了,老人要看火車的心願說甚也要實現!
老人因爲饑餓手腳已經浮腫,骨瘦如柴耳朵卻還不背。聽得後生們言說著山外火車的傳說,說得多了,儘管連菜糊糊都喝不下咧,卻仍艱難地將雞爪一樣的手掌,把在兒子的耳根處,張大牙齒露氣的嘴巴,費力地吐露出想去山外看一眼黑鐵牛的心聲。
漢子答應了,將老人用家裏唯一一床棉花套子裹巴裹巴,背著老人上路了。
深山裏走累了,便靠在古樹幹上或負重行人掏就的崖畔窩窩裏歇歇腳;渴了餓了,喝一口冰涼的山澗水,暖熱了先嘴對嘴給了老人,再咬一口臨走時婆娘塞在懷裏的糠菜粑粑,嚼碎了喂給老人,就這樣連走了兩天才艱難地下了山。
此刻,有娃娃竟將小腦袋瓜側枕著冰涼的鐵軌,鼻涕搭拉下來軟軟塌塌地順便流淌在了明晃晃的鐵軌上。
聽一會兒,突然娃娃狂舞著手,歡快地跑到大人跟前:“來咧!來咧!火車來咧!”
果然火車真的來啦!
遠處已看得見火車冒著白氣風馳電掣的身影,轉眼之間就跑到了彎道處。
先距離遠,火車動靜還不甚大,越來越近要爬過這道緩坡時火車便加力了。兩條明光甑亮的鐵軌以及墊軌的枕木石子都不約而同地大著動靜戰慄起來。
“轟空轟空”聽聲音火車顯見比剛才吃力多了。
剛剛車頭上吐出的白氣,此刻變成了股股濃黑的煙圈兒,接著一團又一團蘑菇狀的大黑煙骨朵從車頭碌碡粗的煙囪裏奮力地掙了出來。
活象一頭巨獸朝天噴著鼻孔,發火生氣時光景,大地也相跟著戰抖起來。
見前邊似有人擋道,這頭怪獸狀的黑牛衝破了羈絆,瞪著單眼珠子,“哞”一聲巨吼,朝著頂禮膜拜的人群迎面撲來!
人們紛紛躲避。
有人見狀,忙用手把耳朵捂得緊緊,慌亂中轉身想跑,卻不幸跌個趴撲。鞋掉在地上也顧不得揀拾,只管起身撒丫子就跑,跑到遠處才敢戰兢兢地回身看著。
觀衆裏也有膽大的,見著聲勢的確浩大,自己趕緊抱著耳朵一邊把屁股撅撅著,沖著鐵路上黑牛撲來的方向,一邊勾趄著身子,將頭從張起的臂彎處探出緊張而興奮的目光。
也有漢子顧不得自己,忙把身邊正歡呼雀躍的娃娃一把抓了過來,順勢牢牢夾在大腿襠處。許是力道大了點兒,娃娃一副苦臉擠出了襠外。漢子兩隻手掌和腿相並,擠住張嘴欲哭的娃娃腦袋的同時,也一併擠住了娃娃的耳朵。背轉過身咬牙切齒地以自己單薄的肩背,試圖死死抵擋住那黑壓壓撲過來的一團獸影。
火車“嗚”地迎面撲來。
背簍的漢子卻不顧一切往前又挪了一步,雙手鐵鑄一樣推拄著拐棍,咬緊的牙關在嘴角處黑黃色的臉頰上豎勒出幾道凸棱。漢子細眯著單鳳眼,斜乜著前方。胡茬子亂紛紛爬滿了刀削似的下巴,微微仰起的額頭上橫著刀刻般的擡頭紋,於冷風撲面中,竟亮閃閃汗津津的如水洗過一般!
“大!火車來咧!”(關中人把父親稱‘大’)
漢子扭臉大聲招呼著老人,他怕老人昏睡過去,錯過了看火車的時間,他知道老人天天念叨的就是這一時刻!
老人心裏知道,能看一眼火車,能看一眼大黑鐵牛,兒子鼓了多大的力氣?自己該飽了多大的眼福!
許多自己的夥伴,一輩子窩在大山豁豁裏,有人連山外什麽光景都沒見過。一天天只看著日頭從東山梁梁爬到西山梁梁,呼啦一下子人就老了。老了老了腿腳就更加不方便,更挪不動窩,也就更走不出這大山卡卡。
眼看著後生腿長腳長的山裏山外的折騰,自己年輕時山外兵荒馬亂,耽誤了瞧光景的好時光,不免更加深了某種渴望。
這渴望裏最大的渴望,莫過於在生年裏看一眼人人傳說的那力頂萬鈞的大黑鐵牛啦。
每一個見過這通身烏黑鼻孔朝天,脾氣暴燥力大無窮的黑傢夥無不嘖嘖稱奇。
據說這傢夥是人造的,人騎在頂頂上開跑的!
這山外的人居然比能造木牛流馬的諸葛亮還能!能得都成了精咧!
於是,親眼解開‘人是咋個把這黑牛開著跑的’之迷的願望,強撐著老人鉛一樣的眼皮。老人心裏明白,一旦眼皮耷拉下來睡了過去,自己的一生就在見鐵牛前徹底完結,這將是一個永遠遺憾的結束。
這一路顛簸,艱難中老人幾次過去了又幾次強扭著走回來。
爲這一眼老人又醒了。
裹著破爛不堪的棉絮,不知是冷還是激動,老人抖索著身子的同時也抖索著變形的雙手。黑青色的指甲蓋緊緊摳著竹簍沿沿,掙扎著用盡了全力向外扒出了白花花的頭顱。一邊使出最後的力氣睜大了渾濁的雙眼,眨也不眨地木頭一樣死死盯著前方。
前方模糊的視線裏突然一亮,只見一個怪物黑精搗怪的腦袋上,長著個比銅鑼大了不知多少倍無比醜陋的大圓臉盤,疙哩疙瘩的臉盤上端戳戳一隻牛眼瞪得溜圓。“嗚”一嗓子,就如同黑黑的一疙瘩山影一樣劈頭蓋臉地兜頭壓來。
老人心裏發出最後的驚歎:“黑,牛!牛……”
刹那間,老人滿頭白髮被一股氣流騰地撩起,慌張得象一堆漂幹撕碎的亂麻,揪扯著朝四面八方撕裂。映襯著大塊飛馳而來的黑影,這冷風中亂舞的白髮,如同狂蹈著的白色幽靈張舞著翅膀般,竭力掙扎出了最後的猙獰。
大地象一張鼓皮被巨力敲打一樣頓時抖作成一團,火車黑壓壓從人心頭撲撲嗵嗵轟轟隆隆碾過,卷起的沙石無情擊打著人們的慌亂躲避的臉頰。
飛沙走石中一片黑暗。
許久,塵埃落定,人們卻驚魂未定。
望著漸漸遠去黑牛屁股上搖擺的小尾巴,(通氣管)有人長長喘了一口粗氣,滿臉煞白無聲地圪蹴(蹲著)在地上;也有人方才靈醒過來,慌不叠地撿拾著自己剛剛失魄時跑丟的鞋子。
依然背著背簍,漢子抹一把額頭上的冷汗,轉過頭來招呼老人,耳邊竟無一絲聲息。
少傾,又加大了喊聲,不光沒有聲息,連老人天冷發抖的顫動此刻也感覺不到。漢子頓時慌了手腳,心裏覺出大勢不妙,忙放下背簍看去,這才發現老人已經盍然逝去。
老人走了,走的很是匆忙。張大著沒牙的嘴裏洇著涎水,大睜著的眼眶裏停留著驚恐的欣喜。
“大!大!”漢子哭著喊著搖晃著老人,鼻涕橫留在滿是胡茬茬的髒臉上,哭得象個娃娃。
終於,在人們的再三勸慰下漢子止住了悲聲,並在衆人幫扶下,抽噎著重又背起沈重的背簍,胳膊橫擦著淚水,掉轉頭蹣跚著一步一步向遠處黑乎乎的大山走去。
(長篇小說《沙蝕》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