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1日和2月28日两個週末,鳳凰衛視的《世紀大講堂》,題目是“中國貴族精神的命運”,劉再復主講。
猜得出,題目是推敲過的。劉先生講不了“中國貴族的命運”這個題目,只提“貴族精神”,意思是:精神,虛的,生死沉浮隨人去說,並不直接關係到現實政治。
演講的內容頗精彩,順著中國的朝代歷史一路講下來——原來的貴族什麼樣,後來怎麼樣了,最後又怎樣了,當然要提到辛亥革命,也提到文化大革命,也提到當下中國社會。
不必詳述其內容人們也知道,當然是講歷史悲劇,不是輕鬆喜劇,當然是厚古薄今,不是厚今薄古;當然是說,自辛亥革命之後,貴族就死光了,貴族精神也消亡了;當然是說,我們今天活著的人,沒有一個是貴族,也喪失了貴族精神,要想重新恢復貴族社會和貴族精神,慢慢來吧。
在鳳凰衛視這樣的大眾媒體上公開宣講這樣一個貴族歷史觀,即使不是第一次,也肯定是剛開始出現。既然開啟了這樣的討論,接下來的問題則是:準備繼續走多遠?既然貴族頭上重新戴上了光環,接下來的問題則是:人民頭上戴的是什麼?
這個問題來得很忽然。
人民共和國,建國六十年大慶之年,人民再次發現,歷史並未遠去,集體記憶也沒有清空,在國民意識的深處,還仍然遺留著一個觸目的景象:在最近這段歷史的起點處,我們,我們人民,手持屠刀,渾身鮮血,剛剛親手殺死了貴族。
十几億國民沒有人是局外人,三代人的時間,系統的階級清洗,只剩下清洗者的後代,沒有人還能自稱是被滅族者的直系後代。不是嗎?章詒和筆下革命者中“最後的貴族”,自己不也是前代貴族的清洗者嗎?今天這個國家叫人民共和國,不是貴族共和國,難道不是人民殺光了所有的貴族之後,才得以建立了這個屬於人民的共和國嗎?
沒有了貴族的人民共和國,所有的國事參與者都是人民,繼續革命是人民內部的繼續革命,災難浩劫是人民中間的災難浩劫,改革開放經濟發展也是人民自己創造的新局面,無論好壞,人民一直也都是解放的人民,勝利的人民,理所當然理直氣壯一付“我是人民我怕誰”昂揚氣概的人民。
但形勢就這麼說變就變了,人民的氣概遭遇挫敗,解放區的天不再晴朗,烏雲在天邊聚集:貴族精神已被反復提起,似乎貴族階級即將歸來。
人民說:貴族是被人民以革命的名義殺死的,貴族歸來,是否意味著百年歷史的大翻案?千秋功罪的重新評說?
很有一部分人民不希望自己今天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再被歷史上的罪名所糾纏,他們順口引用官定歷史教科書上的說法:當時如果不鬧革命中國就會亡國!不推翻三座大山人民就不能得解放!殺光貴族這件事是救亡圖存、民族解放的正當需要。沒辦法,歷史就是這樣,必然規律。
如此說來,貴族並不是我們殺死的,他們集體死于歷史必然規律。如此說來,如果貴族的復活是今天的歷史規律,我們也準備接受。
另有一部分人民不肯輕易接受官方給定的標準答案,讀了一些民間讀本之後,覺悟到自己當年暴烈的革命行動是受人教唆、被人劫持的:殺死貴族這件事不是我幹的,是有人指使我幹的,我和指使者不是一回事!我現在隨時準備幡然悔悟改邪歸正重新當好人。
如此說來,貴族也不是我們殺死的,他們集體死于激進知識份子所發動的革命。如此說來,如果貴族的復活是對激進革命的再否定,我們也準備接受。
看來,無論是官定的“歷史規律說”,還是民間的“革命錯誤說”,都很有助於讓後代們免除歷史負罪並欣然接受貴族回歸的現實。那麼,大部分的問題解決了,最後,還只剩下了一種不同聲音。這種聲音來自于當年那些指使者和殺人者的堅定繼承人:貴族就是我們殺死的,不殺死老貴族哪來的我們新貴族?當年劫持人民殺死老貴族沒有錯,今天劫持人民維繫我們新貴族更沒錯。我是誰?我是XXX,“真得感謝葉京,一下讓我想起我是誰…你們各路大俠都來,我一門三七炮廢了你們全體。是比不上美軍,打你們全體富裕!”王朔在新書自序裡把這個意思提前說了。
其實,貴族真的歸來了麼?當年殺得那麼乾淨,可能說回來就回來麼?只不過剛剛有人在電視上重新描述了傳統的貴族,捎帶著批評了新貴族缺乏真正的貴族精神。後代人民心地單純,剛剛提到這個事,剛剛回憶起了死去的貴族,就心生不安了,就一分為三乃至四分五裂了。聽說馮小剛原準備拍一部名叫《貴族》的電影,後來不知為什麼又放棄了,這個字眼容易引起分裂,不利於和諧,他猜得不錯。
人民不是貴族,人民就是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