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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渡佬

作者: 南太井蛙    人气:     日期: 2009/3/10

人,是可以聽到自己心跳的!

一九七二年一月某個冬夜,與建華一起匍伏在寶安邊界鹽田公路邊,不知何處曬穀坪上露天電影散了場,幾輛單車緩緩經過,搭車尾的村姑「咯咯」笑著,有人領頭唱起客家山歌。尖硬的茅草剌疼了我的皮膚,風又是那麼地冷,但我只聽到自己的心跳,一陣比一陣強烈的「澎!澎!」聲,像一面大鼓在耳邊擂響,幾可震破耳膜,在寒夜遠去的村姑歌聲中,這種巨響顯得格外可怖,我擔心會讓別人聽到,那一剎居然盼望自己停止心跳!

心在狂跳的我臥在那裏,不再覺得飢餓與疲憊,恐懼喚醒了每一絲神經未梢,像一隻高度戒備的野獸,繃緊全身,伺機撲出為求生捨命一擊。時隔三十多年,迄今仍清晰記得那種奇異的感覺,那種自己心跳的巨響。

九天前我和建華與另外兩名偷渡客在惠州馬安出發南下,晝伏夜行八天八夜,四人口糧僅餘一袋豬油砂糖炒麵粉,那兩人竟偷走最後口糧自行離去,我倆斷糧後,決意沿公路奔深圳,偷渡香港。

選擇由東線「督卒」,是由於我身材過高惹人注目,所以只能在惠州付近的馬安「掟堆」(與同行人集合並出發)。

「督卒」首先要找到居於邊防的內應,付錢給他幫忙准備幹糧(用麵粉加入砂糖和豬油炒熟)、雨衣、藥物等物品,在約定地點「掟堆」(意即埋藏好行裝),再由督卒者自行抵達取出行裝出發。

「督卒」高潮多在夏秋,入冬後至仲春便人數驟減,邊防巡邏及沿途民兵守衛亦夏緊冬弛,所以我們決定在春節前「起錨」。

行裝中包括一隻兩米長自製的橡皮艇,四只用來作槳的乒乓球拍。從六十年代未起,隨著逃港大潮起落,廣州大小商店、百貨公司,一律憑單位証明購買救生圈、指南針、醫用膠布,後來連球膽、汽車內胎也要憑証供應了。我自製公函、公章,做了一張衛生院單位証明,在廣州上九路一間醫用器材商店買到了六米醫用膠布,用修補車胎的膠水,做了一只有兩個氣囊的橡皮艇,在白雲山的大金鐘水庫下水試航時,時值十一月,南國的早冬還不甚冷,可三男一女一上船,下半身便巳進水,四人奮力揮拍,仍如蟲蟻爬行,未足半句鐘幾近凍僵,上牙嗑下牙口不能言。待力竭時劃回岸邊,目測結果時速不逾兩公里。我們四人要以此單薄充氣之舟,在冬未初春的峻寒裏,渡過大鵬灣的滾滾波濤,真正是個玩命的生死存亡問題。但他們三人都表示義無返顧,我豈能臨陣退縮?

卒仔過河,只能進不可退,這卒是督定的了!

四人組合從一開始就不協調,建華是「老卒」,和我肝膽相照,卻苦於無人在理想地點「掟堆」﹔另外兩人是一對知青情人,阿仁與阿蓉,他們在馬安務農,可就近「掟堆」,卻又須要「老卒」引路。彼此都互有所求,但卻缺乏同生共死的一股勇氣。矮胖的阿蓉已有身孕,為了照應她,行進將會甚緩慢。

出馬安不到幾公里,建華便領著我們走進丘陵山野,背著沉重的自製書包,最後一眼回首望去惠州滿城燈火,眼前又出現兩歲的女兒那張可愛的臉龐,按「督卒」的傳統,回首意味著會被抓回來,便再也沒有回頭去望那南粵的青鬱山巒與縱橫阡陌。掏出行前朋友塞給我的萍果與桃子,變質的水果味,在無人的山林裏發出一股芳香,與同伴邊行邊分食,心裏在祈求一定要平(萍果)安逃(桃子)港。

雖然這一帶最高峰不過千余米,但夜行山路,沒有照明,走得十分踉蹌。建華連續開路兩夜,雙手已鮮血淋漓,臉上也傷痕累累,體格極為壯碩的他,亦疲態畢現。督卒途中必須在黎明前「紮堆」(找到藏身之地),多在竹林樹叢中,刨起落葉枯枝,鑽入去再將枝葉掩於身上,睡至黃昏,整理行裝,待夜幕降臨旋即出發。

第三夜,我著建華退後,由我在前開路,群山鮮見完整大樹,拜大躍進所賜濫伐殆盡,今叢生出荊棘與齒蕨類植物,高及下巴,寸步難挪,我用雙手撥了一陣,已被割傷,乾脆兩手環抱,以身軀沖破樹籬,如蠻牛開路,行過之處,草木偃伏,兩人都可並肩而行,阿仁笑稱,這將是有史以來最好走的「卒路」。

在望月的銀光下,滿目都是一片鋼鐵的青灰,每見一星燈火,建華都低聲告訴我離它越遠越好。遇到山坳間有眼泉水,四人便坐下小憩,喝足清甜的山水,注滿水壺,再吃幾口炒麵粉,只覺得這是有生以來吃到的最難忘美味佳餚。深山人跡罕到處,四人也說些閑話。阿仁和阿蓉下鄉三年,因為土瘠地貧,始終無法立足,阿仁評為二級勞動力,出工一天有時只掙九個工分。阿蓉說村中一共十九個知青偷渡,淹死了兩人,失蹤一人,有一個墜崖跌成終身殘廢,八人成功去了香港,其餘的被抓回來。他倆靠幫人「掟堆」賺些錢,因為阿蓉有了身孕,不想孩子生下來就是農村戶口,所以一走了之。

在第四夜,正用蠻牛式開路的我,還有建華,突然掉進了佈滿荊棘的深坑,掙扎了許久才脫身,只覺得遍體火燎般灼痛。這些碗口粗的棘竹,不知是何等毒樹,長滿逾寸的倒勾刺,扎入皮肉即斷,連根留在裏面。「紮堆」後建華替我挑刺,從一隻手掌心就挑出了二十多倒勾竹剌,此後這些傷口一直流著青黃色的膿液。

第六夜下到了平原,面前有一條寬不到兩百米的河,河對岸有兩條村子,在黎明未到來之前,必須渡河從兩村之間穿過,登上南面的高山。河水冰涼徹骨,阿蓉在河心沉了下去,建華急游過去托起她,但她已經把書包甩在河裏了。當我們穿過村邊那些低矮的坭磚農舍時,狗吠得十分厲害,我總覺得有人發現了我們。

翻過一道山脊,東南方已見微光,天快亮了,在陡峭的山坡上「紮堆」,盤點口糧,阿蓉過河丟失的那袋炒麵粉,使大家減少了三天口糧,只剩下建華背包中一袋,估計僅可讓我們四人再支持兩天。

建華告訴我,因為阿蓉老是走不動,我們可能還要再走三、四天。我建議從現在開始節省口糧,定量平均分食,各人都無異議。

第七夜仍在山上繞,吃得太少體力下降,背包變得越來越沉重,建華除了幹糧還揹著橡皮艇,又經常擔任開路,他是最累的。天在下雨,山草濕滑,手腳並用,爬上三、四米,往往滑下來一兩米,阿仁阿蓉邊爬邊抱怨建華,怎麼把我們領到這裏來了。待登上山頂,才望見山的左右兩邊全是村莊平原,惟此山一直綿亙往西南,建華領的路十分正確。

第八夜順勢下山,從這裏開始直至海邊都是平原,還有一些小丘陵,村莊密集,找了許久,都無法決定在哪里「扎堆」。機靈的建華發現一片木麻黃樹林,裏面有兩個棺材穴,當地村民葬俗,土葬後三年便「起山」,將遺骨收殮於瓦埕之中,這些空?穴就成了我們棲身之所。我與建華一穴,阿仁和我倆一起分食了越來越少的口糧,順手提起建華的書包說﹕「阿蓉空手走了兩天,讓她來揹吧!」建華見我個子高大,擠在這麼窄小的長方泥穴裏,就取出雨衣和水壺,讓他拎走了書包。

建華掏出一包「豐收牌」煙,取三根點燃置於穴邊,口中唸唸有詞﹕「先人有怪莫怪,今為求前程路經此地,借用寶地藏身,求前輩保祐我們順風順水到達大港!」望著親如兄弟的建華,一個多星期長途跋涉,如此年輕力壯的他亦容顏憔悴,再念及家中幼女與老父老母,還有自己經歷的奇冤屈辱、妻離子散的慘澹人生,今卻藏匿荒塚空穴棲身,冒死尋求一線生機,不禁仰天長嘯,悲從中來,淚如雨注。

抽泣著扭過頭在淩晨的急雨中睡去,沒料到這一覺竟如此香甜。建華推醒了我,說阿仁、阿蓉已經走了,帶著最後的口糧和橡皮艇走了。禍不單行的是,此時有人走進了樹林,槍剌撥開了蓋在我倆身上的枯枝落葉,三個穿黑衣褲的農民拿著長槍指向我和建華。有個戴著褪色草綠軍帽的,蹲下來問﹕「哪里來的?」

「廣州!」建華答道

「去香港?」

「是!」

「你當過兵?」他盯著我身上的軍棉襖。

我告訴他,自己幹過體工隊。戴軍帽的撥開兩支還指著我們的刺刀,示意那兩個黑衣民兵坐下,「你是哪個部隊的?」

「在沙河頂的軍體院裏面。」

「沒騙我?」戴軍帽的瞪起兩眼,「你們在哪里出操?」

當我描述總長羅瑞卿陪同朗諾訪問軍體院,觀看偵察系學員搏擊對打表演時,他伸手過來拍拍我肩膀,叫我坐在棺材穴邊,笑著說﹕「我當時就在偵察系!沒准我還見過你打球哩!」

乖巧的建華掏出「豐收」,敬每位一煙,還遞上火。戴軍帽的告訴我們,偷渡太危險了,幾天前海邊還發現幾具浮屍,臉都讓魚啄爛了。「依你這麼好的條件,弄個教練當當豈不更好?」也不知為什麼,我的眼淚簌簌流下來。

戴軍帽的捺熄煙頭,嘆了口氣,接過建華遞上的三十人民幣,帶著那兩人離去,一邊還自言自語﹕「欺山莫欺水,到那邊就抽萬寶路啦!」

建華和我都不敢相信就這樣脫了險,我可以肯定戴軍帽最後那句話是暗示我們,要走陸路,而且香港不遠了。但邊境地區民兵暗哨多如牛毛,如果繞過村莊從丘陵間前進,走走停停,可能還須一兩個晚上,若走公路幾小時就可以了。

反正彈盡糧絕,最後決定冒險走鹽田公路直往深圳付近越境。

第九夜,午夜後的黃泥公路上,只有我倆急促前行,連續步行了三個小時,西南方香港那邊的天空巳如日出般光亮,而過不久,真正的日出時刻就會到來。公路兩旁都是水稻與河涌,村屋農舍處處,門窗緊閉。眼看天快要亮,體力亦消耗殆盡,我倆只好躲進了一間豬舍,又餓又累地偎依在一起昏睡過去。

清晨雞啼聲中,豬舍的破木門打開了,走進來捧著一盆熱氣騰騰豬餿的農婦,見到我們,那盆子砸在地上碎了,她厲聲尖叫﹕「捉特務呀捉特務!」這可以說是我生平頭一次領教到客家方言的威懾力。數十村民持鋤握叉擁至,喝我倆舉手而出,有人失望地說﹕「嗤,又是偷渡佬!」

持鋤握叉的村民下地去了,我倆被勒令待在豬舍裏,農婦再煮來一鍋豬食餵豬,沒忘記給我倆也燒了一砂鍋白米飯,用瓦砵盛滿,上面還加了家制客式鹹菜和幾塊魚幹端上,再用衣襟拭乾兩雙木筷遞過來。在她忙?餵豬時,我和建華吃光了這頓無法形容有多美味的早飯。

我們由那種行走起來「突突」直響、冒著濃煙的手扶拖拉機送到公社,再押去深圳收容所。在顛簸得很厲害的拖卡裏,那頭帶去獸醫站閹割的黃牛,不停地用瘦削的身子撞我們,我和建華被綁住雙手,不約而同地死死盯住西南方那一脈青山,仿佛可見那海灣里裏有粼粼波光閃爍,建華被荊棘劃破的臉緊貼在車卡欄杆上,臉色死灰,那上面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滄桑留痕。收容站的門打開了,我深深再吸口氣,那是牛糞與田園清風的混和氣味,但也是自由的氣味。大門關上,那一脈青山就此從我視野中消失了。

記起「老卒」的忠告,進收容所後先把雙手舉起來抱頭,護住雙耳。收容站管教的竹鞭,曾打掉過偷渡客的耳朵。 剛完成這一動作,耳邊響起如群犬狂吠的嗷嗷亂叫﹕「蹲下!」,三幾個藍衣管教揮著竹鞭猛扑過來,臂膀上迅即著了火辣辣的一鞭,蹲下后一望 ,足有兩百多人黑壓壓都蹲在地上。

太陽升起來了,落在這與香港只有咫尺之遙的大院里,撫照著這一片蹲著的人群。十天里如幽靈入夜出行,白天匿藏於密林草叢不見天日,我貪婪地把臉迎向陽光,感覺到一种癢癢的暖意。「此刻,她無處不在的光芒,一定也映亮了那可望而末可及的一脈青山吧!?」我在猜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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