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閒下來,便坐在書房的沙發上翻看影集,一幅在雪山下與友人的合影,勾起了對那一個夏天的記憶。三年前,我和妻利用聖誕、新年假期,與朋友LARRY相約,兩個家庭一起環南島遊覽了一圈。那是個炎炎夏季,卻在那裏的山巔上看到了白皚皚的雪。站在雪山下,突然讓我莫名想起有一種植物名字叫六月雪,它們喜歡生長在郁蔥的林下。當年我曾經問過在大學裏的植物學老師:“樊教授,為什麼這種植物會有這麼富有詩意的名字,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麼浪漫的故事?”
“生活中是不是每件事物都傳奇呢?”老師沉思了一會兒,“或許吧。不過,你看這些小植物,在春天的時候,它們的種子從冬眠的土壤中醒來,開始萌動、成長,在林下成片地蔓延開去,等到六月盛夏,每一枚葉片正面都長滿銀灰色的絨毛,這山坡象不象披上了銀裝,就象那冬天的積雪?這大概就是它們名字的由來。”
這南島高山上的積雪,大概也只能叫做夏雪而不叫六月雪的,因為這南半球的六月是冬季,雪是不稀奇的。還是拿故國的季節來說事吧。夏天的冰、六月的雪,聽起來確實是很清涼的事情,然而夏天何來的冰?六月哪來的雪?除非是象竇娥那樣的悲情才能感動上蒼才可以在酷熱夏日飄落下鵝毛大雪。於是這夏日冰、六月雪究竟是悲還是涼就全在於您的心情了。
我們每一個人都被南島旖麗的風光迷住了,尤其是QUEENSTOWN(皇后鎮)的湖光山色,實在叫人迷戀流連。湖水是淺藍色的,清澈得似乎無論多深都看得見底。湖岸是高聳入雲的群山,山上除了淡綠的草就是濃綠的樹,山體從眼前向遠處逶迤延伸,逐漸變成黛藍。山頂上是碧藍的天,天上飄著潔白的雲,難怪好來塢(荷裏活)導演彼德.傑克遜要在這裏拍攝《魔戒》。
把大塊的色彩鋪撒到這個所在,讓一切都那麼爽心悅目,誰說上蒼不是一位傑出的色彩學家?
神奇的山巔總是覆蓋著積雪。按照氣象學的傳統說法,海拔每升高100米,氣溫平均降低大約一攝氏度。那積雪終年不化,山頂上的氣溫應該是零度左右。山下的溫度是20來度,如此說來,那山應該有兩千米高。
西海岸MILFORD SOUND是一個必去的地方,在那裏,一灣海水蜿蜒著與兩岸的山巒纏綿著,形成了明麗的峽谷風光。峽谷兩岸每一座石山都懸掛著如珍珠鏈般的瀑布群,那都是山巔積雪化成的山泉。我突然十分羡慕那棲息在崖畔的海豹,他們朝沐海浪夕浴瀑泉,盎然比觀覽它們的遊人還要自得。
驅車在從Queens Town到MILFORD SOUND的路上,看見一處開闊的路邊的小樹上,紮著有紅有黃的花束,花邊還紮著一隻十字架,不用說,一起發生在這裏的車禍,不知帶走了幾個曾經鮮活的生命。忽然記起在奧克蘭中區工作的時候,辦公室窗下路邊的兩棵小樹上,也纏滿了各種彩色飾帶,放滿了鮮花、卡片,這是那年耶誕節前一起震驚全國的因員警追逐違章車輛導致的最大奪命車禍的現場。三條人命在兩輛汽車轟然相撞刹那間黯然隕落,恰似那六月晴朗的天空突然從密佈的陰霾中飄落的白雪,在逝者親人心裏,片片雪花都飄寫著濃重的悲哀,尤其是在理應充滿喜樂的節日前夕。生命其實很脆弱,有時我覺得,人這種蒼生的來去甚至比不上昆蟲的靈性。有一天,在後院花園的山茶樹上發現一隻蟬蛻,我把它放在手心裏仔細地端詳著。一個生命已經從這裏涅槃,留下了這隻金黃軀殼。雖然這只是一層透明的角質殼,可是細節卻那麼生動。那幾隻腳足仍然呈倔強的前行姿態,連上面的細密絨毛都十分清晰,仿佛還在驕傲地訴說著蛻前的故事。相比之下,人一旦沒有了生命,那軀殼便會變塵化土,就不再光鮮,真的連昆蟲也不如。
那一年,美國總統、英國總理一聲令下,武裝到牙齒的美英聯軍搖動著自由的大旗,呐喊著要給伊拉克國家和民族帶去民主、自由,用槍炮把一個帝國踏成了一片焦土;緊接著,中東伊朗地面發生天搖地動的撼動,昔日輝煌城垣頓時化作煙塵瓦礫,數萬生命被埋葬其間,舉世人寰痛徹肺腑。今年,一場發生在中國四川那塊並不豐腴的土地上的大地震撼動了半個地球,憑空奪走了十多萬生靈的呼吸,這一切,叫人如何去理解上蒼與人間對生命的尊重?
英文先驅報的一則電子問卷調查結果,叫人心中充滿酸澀。根據這個調查結果,原來這白雲之鄉的大多數人們並不喜歡我等亞洲族裔,即使是在同樣黃皮膚黑眼睛的亞裔同胞中間,也有近一半的人不希望有更多的同胞到來。雖然這個抽樣調查的準確性值得質疑,這接受調查的800個人在四百萬人口中比例實在太小,但是卻真實地讓我心頭湧出此處乃他鄉非故鄉的悲涼。“六月雪”的感觸更加強烈。這份酸澀還沒有平息,就在這次旅行中,在那美麗的MILFORD峽灣旁那個小小的咖啡店裏發生的一幕又清晰地浮現在了眼前。
一對華人夫婦帶著一個幼兒,還有一位穿中山裝的老人,進到了那家咖啡館,他們取出一個便當盒,放在廳堂的一張桌上,然後先生去買咖啡。這時一個白人侍者走到他們桌前,很不客氣地用英文說:“我們不允許你們自己帶食品進來吃,這影響我們的衛生,懂嗎?我限你們兩分鐘之內拿出去,知道嗎?否則我就把它扔出去,聽懂了嗎?”
這明擺著是欺負人嗎?!連旁邊的其他人士聽見他的話都很詫異、側目。
這時候,旁邊一個也是華人的客人站了起來,拍了拍巴掌,大聲對店堂裏的人們說:“先生小姐們,請大家注意一下,謝謝。這裏發生了一點事,我想請各位給一個公正的評判。這位侍者先生剛才說了一些話,相信有些朋友聽見了,但大多數朋友沒有聽見。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個亞裔家庭—有老人有小孩—走進了這個咖啡店,他們象你我一樣,應該算是這家店的客人吧,大家說是嗎?可是他們卻沒有得到應該得到的服務,連起碼的尊重也沒有得到。這位侍者先生沒作任何解釋,就對他們說,要把他們自帶的食物扔出去。我想問問大家,這位侍者先生的行為可以被接受嗎?是的,你們店裏有權利有規定不能在這裏食用自帶的食品,但是不是每一個顧客都看得到你們的規定呢?因為你們只把它張貼在櫃檯旁邊。大家認為這位侍者先生有權利把客人的東西扔出去嗎?在客人不瞭解他店裏規定的情況下,難道這位元侍者先生不應該先向客人解釋一下他店裏的規定嗎?我們再想一想,如果這家客人不是亞洲人而是歐裔家庭,他會如此粗魯嗎?人家不是到這裏來白用你的座位的,這位太太的先生已經去購買飲料去了。我們不禁要問,為什麼這位侍者先生如此無理?是客人無錢付賬麼?顯然不是,人家有能力大老遠到這裏來旅遊,就有能力負擔那幾杯咖啡費!如果不是害怕人家付不起兩杯飲料錢,那這個侍者先生為何如此無禮呢?難道他是個種族主義分子?不管怎麼樣,大家難道不認為這個侍者先生應該向這個家庭道歉嗎?”所有客人都說,這個侍者應該道歉。
這位仗義執言者回過身來,悄聲對那個粗魯的侍者說,“您也可以不用道歉。雖然我與這個家庭沒有任何關係,但我要警告您,如果您不道歉,對不起,我知道您在哪里工作,叫什麼名字,您如果不道歉,去真的不敢保證將會發生什麼。” 侍者驕矜的眼睛頓時失了色,不得不在眾人面前向戰戰兢兢的那個華人家庭乖乖地道了歉。
可惜,這只是我在那一瞬間的想像,事實上並沒有任何人站出來仗義執言,連我也只是龜縮在咖啡店的一角埋著頭,讓痛苦撕咬著我的心房。真實結果是,那家華人家庭唯唯諾諾地收起了便當盒,飲料也不買就惺惺然離開了咖啡店。
在遊覽完MILFORD峽谷,驅車回QUEENSTOWN的路上,我跟朋友LARRY說起這件事,他義憤填膺,直埋怨我當場為什麼沒有告訴他!如果他知道這件事,一定會替那個可憐的家庭當場討個說法的。我不由得對LARRY油然起敬,也為自己當時瞻前顧後、猶豫不決,明明感到憤懣卻只是在腦海裏膽怯地幻想出了那幅有人勇敢站出來的情景而深感慚愧、懊悔。
我這才發現,在這個地方生活了那麼多年,自己心底裏,原來依然盤踞著一條巨大的叫“自卑”的毒蛇!
我的眼簾老是擺不脫那個家庭佝僂著身軀走出咖啡店的背影,腦腔裏一直停不住地去想,在那個不愉快的經歷,無疑就象在那個家庭的夏天飄起了雪,MILFORD峽谷的風光再旖旎,也不會給那他們帶去好的心情。
六月雪,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