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四月,真是一個很音樂的四月,剛聽罷名家潘寅林的小提琴,又收到友人寄來一曲「二泉映月」,在夜涼如水的窗前聽了又聽,異國恍若變故園。只想起林徽因那首詩「你是人間的四月天」,想起家鄉此刻已是暮春時分,那四月早天里的雲煙,那黃昏的軟風,雲化後的鵝黃,新鮮初放芽的綠……是在詩中的意,還是人間的情?!意也罷,情也罷,都遠遠地離我而去了。
都怪阿炳的二胡,扯出了心靈屏障后藏著的一片鄉愁。
三十年前江南春雨中,与戀人居於姑蘇裝駕橋娘舅家中,推窗便見如畫卷中的屋後小橋流水,我倆牽手步下石板台階,還清晰記得她哲白的纖足,在春寒中凍得白里透紅,泡在綠波里若隱若現。院牆數枝紅梅橫斜過來,想折一枝送与伊人,又恐舅妈發嗔,只得悄悄揉碎它几朵,撒落在她髮際,迄今仍未忘記她迎著梅花送來的笑靨。
夜色漸濃,睡在棕繃床上,枕著她柔軟嬌嫩的玉臂,聽到了水上烏蓬船的咿啞櫓聲,操琴的舟中人一把二胡在嗚咽,不知拉的是什么曲子,或許是即興拉幾段,但這春宵琴音,卻使我睡意全消。離開她誘人的胴體,赤足踏過月色如霜的地板,推開百年杉木的雕花窗屝,凝望月光下沉睡的姑蘇,還瞥見遠去明滅不定的漁火,那琴聲卻是再聽不到了。
令古城有靈的絕非僅是那縱橫交錯的小河清流,而是千年人文歷史蒼苔,帶來的那種飽經世事變遷的滄桑。离開蘇州後轉赴杭州再至無錫,一路是梅影水波、茂林修竹,連田隴上的村舍都入畫一般美,待來到八百里太湖邊上,被那暮春的熏風一吹,簡直把人的魂魄都吹上了玉宇瓊閣。吳越山水孕育出代代精緻文化,有盛友如雲的文人騷客,典雅的詩詞歌賦、絲管竹弦,也就有了孤街陋巷的踽踽獨行,無錫阿炳用他哀傷的琴音,訴說人生悲苦、命運多舛。
同小提琴相比,二胡的聲音更柔和更深沉,那弓弦磨擦出來的流水嗚咽与空谷鳥鳴,更接近萬籟之聲。拉弦樂器雖是中華民族樂器「吹打彈拉」中最晚出現的,但從奚琴、嵇琴演變過來的胡琴,至明清已成為民間戲曲伴奏和樂器合奏的主要樂器。
阿炳的身世離奇坎坷,雷尊殿的道士父親,把民間音律傳授於他,漂泊流浪間阿炳的音樂採自鄉間鎮邊,沒有曲譜,不入流派,全憑神隨游絲,心照山泉。他的琴拉得悲,是因為命苦,因為天下戰禍,因為大地和民眾都在顫抖哭號……他是一個傳統的民間藝術家,不懂艱深理論和佶牙贅齒的術語,只要一把弓扣上弦,音樂就如洌洌泉水般流出來,他在為自己能活著而拉,因為他愛自己的二胡和音樂。
他的首本名曲「二泉映月」被誤擬了一個媚俗的曲名,壞了月明夜冷又孤清的蕭瑟意境。在生命中惟一一次登台演奏後,阿炳聽完贊美的掌聲,數日後便辭別了這個待他刻薄無情的人世。
他的「二泉映月」得以保存与流傳,後人不斷嘗試去演奏這首曲子,但始終無法再現弓弦上的悲苦冷清,也很難再解讀其中如泣似訴的意境,事實上這是一首中國的「命運交響曲」,為阿炳和聲伴奏的是當年的破碎山河与水火倒懸的黎民百姓。如此一個大時代才能出這一個民間音樂家。
浮生若夢,年華似水,也許三十年前那個纏綿悱惻的春夜,我在姑蘇水鄉聽到的舟中琴聲,正是阿炳二胡的隔世迴響?!
人間四月天今又是,阿炳的悽惻的琴聲,伴我大半生。試問誰是人間四月天?
阿炳,你就是人間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