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論創作態度的文章,巳見報端。很覺得這是一種嚴謹求真的精神。既然大家在談到這個問題時,都以往事為鑒,那我也談一件往事。
當年在南太平洋島國斐濟做報紙,收到一封寄到报社的私信,住在湯加王國的老友告訴我,老孫死了。
老孫是廣州人,出國前是紡織局里一個不大不小的官。他買了簽証飛來斐濟,坐上接他的汽車,從機場跑了兩百多公里到首都。車在一間中餐館門口停下來,司機著他下車直入餐館,便可找到照顧他食宿工作的人。
當晚我正在里面吃飯,就見到老孫探頭探腦進來,還戴著厚厚的近視眼鏡,跟他恰好四目相接,老孫就勢在我對面坐下,一聽口音,同是廣州人,我倆就攀談起來。餐館的方老板我早就相熟,也是個江湖味很重的性情中人,老孫在我和方老板中間左右逢源,很快就得到方老板好感,當晚便獲得睡在方家客廳的許可。
之後只聽說他雖精於廚藝,但生活依然很苦,多是流動在首都一些小快餐店里打雜,晚上仍在方家當「廳長」。食宿是有了著落,長期的工作卻難找到,所以心里一直想幫幫他。
江蘇國貿的王總,托我找一個擅燒粵菜的廚子,老孫作為首選由我推荐去,風光地坐著王總的大吉普到市場採購,他煲的廣東湯很補身,當地海鮮又豐盛,常挑些蘇眉、星斑蒸來作菜,把王總幾個吃得油光滿面。
老孫看到報上招人廣告,應聘去了湯加一間餐廳當主廚,自此斷了音訊。 在香港無線電視臺拍的「環宇風情」系列片中,老孫還成了代表湯加華僑的采訪對象。通過湯加的友人,知道他娶了個土著女孩為妻,生了孩子,還開了餐館,算是安定下來了。
正在他漸漸淡出我記憶之時,突然得到噩訊,友人信中還提到老孫生前嗜賭如命,是在貧病交加中離去的,而且殮葬費都欠缺,身後淒涼等等雲雲。感慨萬分中匆匆寫就一篇關於老孫的報導并發了稿。
報導見報后僑社有些反響,不少人為老孫命喪天涯的下場扼腕興嘆。但數月後,來自湯加的余先生找我來了,手里拿的正是那份刊登老孫報導的報紙。我隨即聽到了另一個故事。
余先生是湯加華人社團的僑領,他告訴我,老孫生前潦倒不假,死時貧病交加亦是真,但是他曾發動當地僑胞募捐了四千元,并率人在老孫病危時去探望,老孫在來人答應為他辦風光大葬后,口中吐出鮮血旋即氣絕身亡。余會長組織了僑胞,開來十多辆車,為老孫舉行了一個隆重的葬禮。
握著余先生的手,內心泛起難言的歉意,意識到自己在同情老孫之際,因為未能細察了解遠在湯加發生的一切,也傷害了那些慷慨、善心的同胞。
我又寫了一篇文章「另一個版本的故事」,把余与僑胞的善舉寫了進去,再次表示深深的道歉。余會長後來成了我們報紙的湯加代理,可惜老孫看不到這份報了。
兩年前,乘遊輪路經湯加,曾試問老孫墓塚所在何處,均不得要領。只得在無邊的珊瑚礁上,默默祝禱這位早逝的故舊永遠安息。在炙熱的陽光下,再一次感悟到,人寫出來的東西,除了抒發個人胸臆,總有社會的效應,一經流傳,後人也會讀到。实話就实說的确很重要。
直到遊輪在夜幕四合中啟航,島上椰林在天幕上所留剪影漸漸遠去,我內心仍感到酸楚愧疚,當年要不是忙於辦報与為謀生計,哪怕騰出一點點時間,向老孫施以援手,給他一些關愛与勉勵。這可憐的天涯孤客,絕不致於誤入了迷途,哪怕還有一絲希望,他大概不會病倒在陋室里,要勞駕同胞許下安葬的愿,才撒手塵寰。人都走了,与其寫那些改來改去的文章,真不如在他最需要的時候,拉他一把。
寫的有了錯漏,還可更正補遺。事若做得未盡道義,未克已責,那遺憾就大了。常說「文如其人」,其实未必盡然。且看有些人的滿紙道德文章,卻難掩一肚子狡詐歹毒﹔道貌岸然的後面,匿藏幾多妒嫉損人之心。本來是醒世救人的,卻寫成了亂世誤人的,甚至硬把悖論作真理。由此可見要真正做到言行一致,鐵筆春秋,決非易事。
就此而言,文章寫得好壞還在其次,對得起讀者,對得起自己良心,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