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在整理舊東西的時候,忽然發現年青時穿的一件棉背心,淺荷色面料上有幾處斑漬。胸前兩側,有用墨寫的兩行字: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儘管已經褪色,字跡仍清晰可辨。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出遠門時母親用父親的一件舊長衫改制的。後來我偷偷地寫上了那些字。幾十年動盪流轉,人事全非,這件背心竟然還保存著。見物思人,這使他仿佛回到了四十年代末。
那是1947年11月24日。早上起來天就是陰沈沈的。六點半,母親和我倦眼星松地從擁擠的三等車箱裏走出來,踏上了上海火車站的站臺。站臺上亂糟糟的場面我從來沒有見過。我只去過蘇州胥門外萬年橋的船碼頭,那是暑假,父親因店裏生意不好被老闆辭退,我被父親派往老家鄉下向大姑媽借點糧米。父親是大姑媽最小的弟弟,是大姑媽一手撫養長大的。我常到碼頭一帶玩,從那裏去大姑媽家坐航船要大半天,我願意走著去,三個多小時也就遠遠望得見大姑媽村前那座石板橋了。
現在這站臺上光是鼎沸的人聲就使我心裏發慌。那些穿黑制服,藍制服的人吆喝著,有時攔住人盤問,有的拿著鐵皮做的喇叭筒高喊“小心提包,小心扒手”,一邊把走在靠站臺邊的人往裏轟,“往裏,往裏點!”
這站臺怎麼這麼長?好像走不到盡頭似的。母親的手緊緊抓住我。後面的人嫌我們娘兒倆走得慢,推一把;兩側的人從左邊右邊撞來撞去。兩人跌跌撞撞好容易出了檢票出口處。
一群黃包車夫跟在我們娘兒兩後面兜乘車,跟了半天快出廣場了,一看沒生意可做,回頭走了。這時開始下起了小雪。雪慢慢地大起來,路面開始變濕,漸漸開始轉為白色,雪開始積得厚起來。我們沒有帶傘。母親和我相擁著,互相用體溫抵禦寒冷,匆匆地在人行道上走著。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從蘇州“遠行”到五十公里以外的地方,那年我十七歲。
從跨下火車到檢完票走出廣場花了差不多一個鐘頭。這時街上已經擠滿了熙熙襄襄的上班的人群,夾雜著提著籃子打著傘上街買菜的主婦們,儘管還是七點多種。有軌電車、小汽車、馬車、自行車、三輪車、黃包車,互相在馬路裏穿插著,吆喝著,鈴聲喇叭聲喧囂成一團。十字街頭的交通燈閃爍著、變化著,一會紅,一會黃,又一會綠,這景象我從來沒有見過。橫穿馬路的時候,母親緊緊挽著我的胳膊,生怕我被車輛撞倒了。我心想其實該他挽著她才對,因為我已經比她高了。但在母親的心裏我還是個小孩子,而她永遠是我的保護人。
母親是送我去一家離車站很遠的機器廠報到,在虹口的周家嘴路。我是一百六十多名應考練習生(其實就是學徒)中被最後錄取的八名之一。但是直到這時,我還不知道當天晚上該到何處投宿,因為工廠是不提供住宿的。我在第二次面試時,佯稱在上海有親戚家可住,否則就肯定不會被錄取。
我們沒有搭乘電車,倒不是捨不得幾角錢車資,我們根本不知道該坐那一路車,在哪里上車。好在娘兒倆都走慣了,我考試時去過,認識路。步行了一個多小時才走到廠裏。那時我們甚至不知道怎樣使用電話。報到後,我馬上被分配到一台車床上學藝操作。而母親在門房裏等我,又冷又餓,擔心我到底怎麼樣了。
這是“資源委員會”屬下的一家大工廠,我的老師是一位工程師。但另外拜了師父,一位姓錢的大叔,和藹、憨厚。他聽我他說了自己的情況,很同情我。這不僅因為我是八個練習生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也因為看到我非常肯學和聽話。當他得知我正在為晚上無處投宿而苦惱,而且母親在確信我順利安頓下來之前不可能回蘇州時,他答應讓我暫住在他家的一個小閣樓上。我簡直是絕處逢生,象遇到了救星一樣。我從小到大,冬天都穿棉袍,沒有其他的衣服。錢師父告訴我在車床幹活不可穿長袍,不僅幹活礙事,而且很不安全,我只得脫了棉袍。可是廠房又高又透風,凍得一邊幹活一邊直發抖。
好容易熬到午間休息,我手也沒洗,趕緊披上衣服奔到門房,把一切告訴了母親。老人家笑了。這是我懂事以來第二次看到的她這樣快樂的笑容。第一次是在那兩年之前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我們全家從逃難地返回家裏的時候。母親解開包袱,取出帶來的乾糧和兩個熟鶏蛋,一個搪瓷杯子,向門房管事的討了一杯白開水———她儘管早已餓了,但堅持等我一起吃。
那天晚上,我下班後,把母親送到火車站,送她上了三等車箱。母親給我留下了一些錢,叫我去買一件厚一點的棉織絨短衫穿(那時叫衛生衫),並叮囑如果錢不夠,先到舊衣店買一件穿上,別凍著了。也許,那是她買票以後所剩的全部,或者,竟是她所有微薄生活費的全部。火車頭冒著蒸汽,一聲汽笛,車身徐徐開動。我站在站臺上,直到火車的影蹤消失在遠處。
其實我幷沒有看清火車的影子是甚麼時候消失的,因為我的眼睛早已模糊了。
送走母親後,我到行李房提取了托運的行李:一個鋪蓋卷和一個柳條箱,連掮帶扛,走走歇歇,走回錢師父家。
那年我雖然已經十七歲了,按當時的說法,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應該自己外出謀生了,但是我還從來沒有離開過母親一天呢。晚上,在錢師父家的閣樓上,心想母親該平安回到家裏了吧,她一定很累了,她明天拿甚麼錢去買米買柴呢?想著想著,我哭了。從那時起,我真正覺得自己長大了。我心想自己的童年太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