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治眼疾,母親執意要囘中國。
在通往奧市帆形候機樓的方塊水泥地磚鋪就的人行道上,母親消瘦的手,緊攥著我的大手,生怕丟了我似的緊緊依偎著我,拽緊著我。
這一幕四五十年前曾無數次地重現。那時,母親的手也是這樣拉著我,不同的是,當年母親的手很大,很有力量。
幼小的我緊緊依偎著她,她的手緊攥著我的小手,無論走在那裏都拽著我牢牢的不丟手。
那年,我生病了,無緣無故的發燒,而且越來越厲害。吃了當地土醫生好幾服藥都不退燒,母親的手就老擱在我的額頭,一囘兒摸摸我,然后再摸摸她。見我額頭滾燙,老不退燒,母親一着急,半夜三更到附近農民家去要麥草。
好心的老鄉披衣拿著大筐,領著母親去了他家後院麥稭垛往外薅麥草。麥稭垛是隔年的,麥草已壓成紙一樣薄。黑燈瞎火中,母親只能凴感覺往筐裏拽麥草。我發燒在家,母親心急火燎,空手使力往外拔麥秸,一下子被鋒利的麥秸划破了手,扒囘來的潔白的麥草上,燈光下血跡斑斑,讓人看了觸目驚心。
母親弄囘了麥草,順勢屋當間點著了火,不由分説母親拉起我就往火頭上跳,一邊跳一邊用關中方言唱著:
天神土地爺-爺,
碎鬼碎鬼趔-趔(小鬼躲一邊去的意思),
我娃我娃好-咧,
好咧好咧好-咧!……
母親一字一頓,焦急的歌聲嘶啞而急切,和著忽明忽暗的火星,飄飄浮浮地旋上房梁,飃向了幽幽的夜空。
第二天我仍沒有退燒,母親背著我就往省城大醫院趕。一路上,不管是在擁擠骯髒的悶罐子車裏,還是在搖搖晃晃伸著兩條大辮子搭在電線上的無軌電車上,母親兩只手都摟緊著我,連背着我也緊緊地抓著我的手。
趕到醫院,醫生不能確診,要在我的脊椎抽血檢驗。弄明白了抽血對我病情的重要性后,見我踢騰的兇,抽血時兩個醫生都按不住。母親不由分説搶上前來,一把抱住我飛踢的腿,俯身死死壓住我,扭臉氣喘吁吁地吩咐被我驚呆的醫生:趕快些,還賣啥乜!(發啥呆的意思)
奇怪了!不知是我掙扎的出了一身透汗,還是母親用她的力量壓住了邪氣,反正抽了血我就退了燒。
這時,母親用她那平日有力此刻溫軟無比的大手,不停地摩挲着我的額頭,久久不願拿開。
可我知道,有時候這只手,可遠沒有這麽溫軟。
那時,我常常肚子痛,剛一哎喲,母親聽見了。或正在縫衣服或正搟面條,反正不管干什么就急忙放下手中活計,一把抓住我,不容我掙扎,就被她強按在床頭。她的兩只大手不由分説地從我的兩肋插進腹下,兩手中指交匯在肚擠眼兒處使勁往上提,漸漸我已趴懸在空中。她的手抖着,手指頭一分一寸着一點點從肚擠偏移動至肋骨,終于到捏不住的時候,撲通,我滑落床上。
這還沒完,還要收一下。
趁我不備,她又一把嵌住我背部當間的皮肉,順着脊梁骨捏緊了提起。一股疼痛從背部捏拽老高的皮肉處襲來,好似背上的皮肉一下子被母親從肋骨脊骨上拔脫了似的,我哎喲着掙着倆腿,掉落床上。
下次肚疼,只要一看母親兩只虎鉗一樣的大手正待伸進腰眼,就咯咯笑着躲着她的手,肚子也立馬不痛了,痛讓她給嚇回去了!
其實,最讓我怕得還不是這個,最怕的是她見我拿回的成績單又是不及格時候的手。
這時,我所有的好日子就算到頭了,母親所有的力量全集中在她的手掌上,從上而下從左而右,從我防不勝防的任何地方,這只手魔幻般的襲來,雨點般地打在我的身上。
待雨過天晴,我身上特別是屁股火辣辣地最少還得疼好多日子。
今夜,就是這雙曾經有力的手被我緊攥着,只是,從我手心里傳遞來的手感,是那樣的縴弱,這不能不讓我驚慄,讓我難過,我不由得將它握的更緊一些。
母親的手縴弱無力,瘦骨嶙峋。何時,這當年健碩的手掌竟似整整小了一圈?盡管暗夜里我看不清楚,可母親鬆弛多皺干枯無肉的手背上的血管分明地暴突着,深深刺痛着我的心。
我們母子的手多少年沒有相握的這樣緊緊?
歲月無情,母親操勞白了頭發,昏了眼睛,何止于手也這樣變成這樣令我陌生?唯手心那層薄薄的老繭,似乎還傳遞着當年丰潤時的感覺,真真是歲月弄人啊!
不知今夜是否月亮也有情感,似乎不知躲在哪里感傷,僅有的候機樓停車場上昏昏的燈光,無情地映照着母親單薄的身影,還有母親隨風起舞的白發。
大約怕自己跌倒,母親加重了對我的依靠,兩只手拖拽着我的臂膀,如同我當年拖拽着她老人家的臂膀。
我多么渴望母親這唯一對我孩童般的依靠能更持久些,以讓我能將平日的忽視與欠缺補賞的更多一些。
可無情的分手時間還是到了。
我感覺到母親的手指緩緩地從我手心里拔脫,先是大拇指,接着是小拇指,最后是中指,當母親的手指一個個從我手心里離開時,我的心也空落落好似什么都沒有了。
終忍不住,感覺淚在涌出。
看見母親朝我揚起了手,無力地揮舞着,淚眼婆娑中,這手竟又大了許多。
終于,母親轉身了,向隔離區走去,瘦小的身影越走越小。
母親,什么時候我還能牽著您的手?
於2009年母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