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母親給我的,母親給了我生命時,几乎要了她的命。母親生我時,我在娘胎里懶得翻身,一條腿先出來了,接生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算是平安出生了,而母親由于流血過多而生命垂危,昏迷了很長時間,幸而當地-一名老中医的一付药,才把母亲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我出生的前一年,母親才從山區老家帶着五個子女,來到在軍隊里當團長的父親身邊。我出生時,父親剛升為少將旅長。所以周圍親朋好友都說我是“福星”。出生后猶如眾星捧月般的被人捧着。誰知好景不長,在我五歲時父親死于非命,我則從“小少爺”的寶座上跌落了下來。這時除大姐出嫁外,家里尚有五個孩子。最大的二姐才十六歲,大哥十四歲,三姐九歲,二哥七歲。家中里里外外都要母親一人操持,母親集嚴父與慈母于一身,千辛萬苦地走過了十年的苦難生涯,讓我們兄弟姐妹一個一個從她身邊飛走,最后只剩下她孤苦伶仃的一個人。
母親生于農村,長于農村,沒念過一天書,十五歲嫁給父親,十七歲生了大姐,一輩子沒過過一天松心的日子。除了認得她的名字“王玉英”三字外,第四個字就不認識了。她拉扯我們兄弟姐妹只靠兩個字“勤”和“儉”。
在我的記憶里,我小時候母親沒有在前半夜睡過覺。我已睡醒一覺了,睜開眼一看,她還在昏暗的油燈下給孩子們縫衣做鞋。我在上中學以前,衣服和鞋子都是母親親手縫制的。白天她還要在縫衣鋪織襪廠攬些鎖邊縫襪腰襪底的活,掙點錢補貼家用。
那些年,家中食用的醋,醬油包括過春節喝的黃酒,都是母親親手釀的,家里從不在這些方面花錢。由於小時候年年幫手見習,我也完全掌握了黃酒的釀製工序,現在只要有原料糯性小米,我就可以在紐西蘭釀製出醇香的黃酒。
小時候我和二哥的頭都是母親按月剃,由於刀子不快,加上她的手法技術也不高明,剃頭能拖就拖。母親每次把水燒好,要大聲喊呼:“還不來剃頭,頭髮快長成長毛賊了!”沒辦法,磨磨蹭蹭地洗了頭。刀子一下,痛得連哭帶喊。母親笑著罵道:“男子漢剃個頭還要淌兩滴眼淚,羞不羞?”
有次讀到大衛王故鄉隨筆《剃頭》時,倍感生動親切。
母親雖沒有文化,但卻很識大體,1951年我初中畢業,當時正在打朝鮮戰爭,國家號召青年參軍,我毅然報名參加了抗美援朝的行列,母親也欣然同意。但我走后她哭了好長時間,因我一走她身邊就再無一個子女了。
1953年前後,我由部隊回家養病,有一天一個遠方親戚帶來一個中年幹部對母親說:“聽説你們家裏有幾件古瓷器,能不能讓我看看。”母親就把傢中保存了十多年的六件古瓷全部拿出讓他看。看后他說:“咱們省博物館正在籌備,這些古瓷放在家中也起不了啥作用,不如讓我帶到省上放在博物館裏,讓大家參觀觀賞。”當時我還想說點啥,但母親卻一口答應。東西帶走一個月后,省博物館籌備処來了一封感謝信,信上說這六件古瓷經專家鑑定是“宋瓷”,感謝我家對省文博事業的支持。這事完了母親過後再沒有提起這事。
就是這樣一個平凡的母親,在她六十五嵗的時候,因保存了父親的一張照片,而遭到“革命群衆”的無情批判,臉上被吐滿了痰。
母親雖則活了八十五嵗,但最後五年是在呆痴症中閉上了辛勞一生的雙眼。
母親節前,寫此文紀念母親及天下所有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