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Nuffield街一間小Cafe路邊的椅子上,沒有興趣再去喝那杯味道平庸的咖啡。一直姍姍遲來的秋涼,終在夜雨之後來了。一宵刮個不停的秋風,打落了許多楓葉掉在地上,化為許多三角菱形的圖案,有深紫淺黃,更多的是火紅。雨後地上的楓葉,像植物學家做的標本,舒展開來平貼在深黑的瀝青上,對比強烈。又像後現代的裝置藝術家,以成千上萬的落英,參差有致地排出秋之狂想曲的作品。
午後秋陽投下斑駁的樹影,仿佛是那些仍在枝頭的紅葉,送給地上同伴的別吻。又不時被路人的步履攪亂,偶爾見到一雙纖足,穿著精緻的高跟鞋,露出塗成蔻色的玉趾,蓮步款款地踏著這些楓葉,使人想起《倫敦小調》那句纏綿悱惻的歌詞﹕「你輕輕漫步踏在我的身上,讓我就在你的腳下埋葬。」抬眼望去這逛街的女郎,一襲長褸,五官如畫,秋波似剪。她駐足在一間名店前面,傾前去望那櫥窗裏新到的歐陸秋裝,在玻璃的反照裏,風情萬種地往後梳攏栗色的卷髮,旋即走入店中去,許是去挑揀看中的時裝了。
嘆了一口氣,再去望這條不長的名店街,最欣賞那兩行葉盡染紅的楓樹,梁實秋講過﹕「我曾面對著樹生出許多非非之想,覺得樹雖不能言,不解語,可是它也有生老病死,它也有榮枯,它也曉得傳宗接代,它也應該算是『有情』。……總之,樹是活的,只是不會走路,根紮在哪里便住在哪里,永遠沒有顛沛流離之苦。」 是的,樹的確沒有顛沛流離之苦,但夏去秋來之際,它卻要蒙受與隨風而去的落葉告別之苦。要等上許久,待大地回春,它才能再披上綠的盛裝。樹若有情,當慨嘆我深諳它意。
這條街原本老舊蕭條,徒有這兩行楓樹,冷清清地在那裏黃葉舞秋風。經過整修開發,一些名店先後進駐,又有了許多的咖啡館與食肆,也漸漸搶了隔壁百老匯大街的風頭,成為中產人家與白領閑來無事走走的去處,甚少見行色匆匆的過客,多是閑庭信步的紅男綠女。
雖在鬧市,卻紅塵很少,這裏仿佛倫敦人家的後花園,庭院幽深,軟軟地牽動你的心,讓你感覺不到有絲毫都市的摩登,只有那種貴族式的精細雅致。剛才那位女郎進去的名店,要邁上幾級階梯,進門便見四壁粉刷成經典的純黑,一盞堂皇華麗的巨型吊燈,俯照著鑲嵌金邊的路易時代絲絨沙發,看店的白髮婦人頸戴珍珠項鍊,穿著得體,展示她的商品時,那種神態使人覺得那絕對不僅僅是件衣服,而是價值連城的藝術品,一件雕塑,一幅油畫。
和蕭索飄零的楓葉相映成趣的,是人行道上的各色仙客來花,萬紫千紅襯著潔白的花瓣,為Nuffield街鑲上兩道賞心悅目的花邊。我仍坐在拐角那間小Café門外的舊椅子上,看這套古樸的桌椅,木質雖仍堅硬,但畢竟曾飽受風雨洗滌,裂紋間早有些泛白,蒼苔隱現,的确已有了些年頭。
秋陽下,地面的雨水漸漸乾了,那片片紅葉也被風刮了起來,在空中旋轉飄舞。時裝店裏的女郎走將出來,長褸脫去,露出玲瓏浮凸的身段,一扭一扭地穿過馬路。幾片楓葉在她身後隨風飄著,和我的目光一起,似是在追逐著與之嬉戲,那女郎卻毫不覺察,頭也不回,任憑那一頭濃密的栗髮在被風吹得紛亂,漸行漸遠,隱沒在街那端的楓樹後面了。
收回馳騁的神思,低頭再去享用那杯咖啡,卻是早已變涼。地上的楓葉漸為秋風所掃盡,卻又陸續有許多楓葉脫離了枝梢,緩緩地飄落下來,誰能傾聽到它們對樹梢的依戀呢,在這結束他們短暫生命的最後飛舞之中,又有誰能領略箇中如泣似訴的凄美呢?
難道我們不是跟楓葉一樣的嗎?
過往皆是旅途一程 ,彼此均在汲汲築夢冀望成真!來的來了又复去,終歸隨風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