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胆子
作者: 戴维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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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2009/6/11
(一)
母亲年轻时胆儿特大。
记得那年困难时期,母亲听说父亲老家市面上奇缺自行车,黑市里价码很高,大 约是我们当地几倍的差。倒一辆自行车过去贩卖得手的话,一家人下半年的饥饿将有明 显改观。
这时,三年灾害将要过去,大家伙已勒紧了裤带,咬牙挺了整整三年,饥肠辘辘 地能撑把着活下来已属不易。当民的‘天’已暗无天日时,饥饿中的人们道德觉悟自然 大打折扣,偷鸡摸狗的行为时有发生,黑市也应运而生。明市里没有卖的或凭票供应的 东西,黑市里就有人以几倍或十几倍的价格出售。
当然,这都是别人从嘴里硬省下的东西,或者是冒着生命危险从生产队庄稼地里 或‘公家’那里偷来的东西,自然价格就要贵出许多。可‘公家’(政府)将这类行为 定为犯罪,还给了一个怪诞的罪名——投机倒把罪。
母亲想将我们陕西那里的自行车倒弄到父亲山东老家去卖,更是当局严打的投机 倒把行为,抓住就是个现行。
看着我们孩子挨饿,整天面黄肌瘦前胸贴后背可怜巴巴的样子,母亲咬咬牙,拿 父亲几个月的工资在黑市里买了一辆半旧自行车骑着就上了路。
陕西离山东一两千里,母亲本可以坐火车,但一则想省张车票钱,二则听说火车 上对投机倒把查的特严。自己明知道这车子是要投机倒把赚点差价用的,还敢往虎口里 边跳?那还不是猫舔虎鼻梁,寻着找死的事儿吗?
于是,母亲舍了大路走小路,决心千里走一次单骑。
上一次单骑是关羽走的,这一次是母亲走。不过,母亲这一路可比关云长关老爷 费劲,光黄河就得横过两次。
这过黄河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早些年间,有一个名叫伍子胥的,不是走到这里, 过不了黄河,在黄河边上转悠,发愁,继而仰天长叹,捶胸顿足,哇哇大哭,一夜之间 愁白了头发吗?
一个大老爷们过不了河,都愁白了头发,何况一女子?
可母亲硬是过了河,不但自己过了,连那辆历尽千辛的自行车也带过了河。
母亲没出过远门,更不知山东在哪,只知道山东在河南的东边。先有人问就说到河南走 亲戚,在河南地界继续往东的时候,就说往山东走亲戚。
那时节河南逃荒的人特多,于是一路问着顺利地赶到了黄河风陵渡。这里有公家 的渡船,按时开发。母亲持票上船自然引起怀疑,可单身女子骑车实在少见,加之母亲 佯装看亲戚的理由挺是充分,单人单骑,随身的包袱里就几件衣服和干粮疙瘩,实在找 不出破绽。加之母亲态度大方,于是,母亲在重重关卡下来到河南地界。
走在河南的土地上,母亲更加亢奋,想着屁股底下骑着的,是我们全家的希望, 是将可以填补我们嗷嗷待哺的小嘴嘴,装满香喷喷粮食的口袋。母亲便鼓着全身力气, 脑子一根筋地一直往东边赶,往早晨看过的太阳升起的正东方向赶。
往往阴天下雨,母亲大脑的指东针盲目不辨方向,只得一脸汗水一身泥水地推着 车且问且行。天不负,有心人,母亲不但骑车一点点接近了山东,还在途中结识了一位 往山东兖州兵营里探望丈夫的孟姓”大妹子”。
孟“大妹子”一口河南方言,两人相见恨晚一见如故。这一来,路途中免去了母 亲外地口音的诸多尴尬舆不便外,更让母亲高兴的是孟“大妹子”还怀揣着一张军婚探 亲介绍信!这,可起了大作用,一路关卡一路绿灯。
孟“大妹子”除了那张介绍信是个宝贝,其余,大花包袱里就装着一大堆做干粮 的地瓜干,还有的就是她平日千针万线为兵营里当连长的丈夫缝制的土布内衣,几双布 鞋,十几双绣花鞋垫儿。
一身尘土,背着大包袱千里寻夫的孟“大妹子”,活脱脱一个现代版的孟姜女。
母亲结识了孟”大妹子”,有时骑车带着这位现代孟姜女,再后来干脆教孟姜女 骑车子。
这样,在孟姜女歪着屁股,扭着腰,终于晃晃悠悠可以骑行时,母亲还可以坐在 摇摇晃晃蛇行的车子后衣架上,歇歇打泡的脚丫子。
只是背着大包袱坐车子有些紧张。于是,路上每逢有汽车驶过,母亲总会紧张兮 兮地老远跳下车,她们把紧车把,呆立在路旁,任一条土龙至老远漫卷过来,再席卷着 过去,将她们湮没一片烟尘里。
就这样一路无话,母亲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又一次来到了黄河边上。
黄河呈’几”字形绕过大半个中国,第一次母亲从‘几’字的犄角处跨过了黄 河,这第二次就要从那一撇的当间横渡过去。
母亲要过渡的地方河势平缓宽阔,光河边的沙滩就有一二十里宽,人沿着荒草小 径一大早就得往小渡口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去。
还是那张介绍信在起作用,怕河东河西老百姓来回乱窜,这渡口已封船了好长时 间,孟姜女找着了当地政府,为发扬我们“拥军爱民”的光荣传统,当地村子特派了船 和船工,而且怕有风声,特地赶早悄悄地渡母亲她们过河。
船工先把孟姜女背上了船。
这时,天光渐亮,母亲探头才发现,船因沿岸水浅,只能隐隐锚在百米之外的水 渚里。
船工二次赤膊着身子,淌着齐大腿的浑水过来俯身要背母亲时,母亲却不干。要 过连车子一块儿过,她和车子得在一块堆儿。
这实际上是在给人家出难题,想想看,泥滩稀稀地背一个人都一步一滑吃力无 比,如何将一个大活人连带着一辆自行车背到船上?
母亲坚持着,说甚也得和车子在一起。
母亲的坚持自有母亲的道理,一路向东骑这辆车干什么来着?不就是把这千辛万 苦倒来的车子卖了,好拿着多赚的钱买进粮食,填补家里的饥饿窟窿?这眼看就要到目 的地了,就差过河了,过了河听说就是山东地界了,就可以卖车子了,这船工万一把船 撑跑,车子咋办?即使他没歹意,万一车子离了人,眼不见这河边草棵子里跳将出个坏 家伙,把车子推跑,即使眼巴巴看见又能如何?那时就等着哭天抢地吧!
船工没辙,又在母亲加五毛钱船钱的诱惑下,只得勉力一膀子抗着自行车,一 膀子抗起了母亲。
母亲坐在船工的肩膀上,在水深处由不得头晕眼花,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忌 讳,忙一把抱紧船工的光脑袋和车座子。
上了船,过了河,母亲的脚就真正踩在了山东这块朝思暮想的土地上了,回望这 一路烟尘,母亲长长出了一口气。
据老乡讲,大河堤下不远就有市集,母亲就可以把这一路折腾的到处都响,几快 散架的自行车出手了。想着要和这朝夕相处了十几天的车子就地分手,母亲心里还真有 些舍不得。
在大堤一溜下坡中,母亲坐在孟姜女的身后,怀想着即将换来的家庭幸福,母亲 心里充满憧憬——卖了车,买张回程火车票多钱?回去黑市麦子一斗多钱?换成苞谷一家 人又能多吃几天?
母亲正盘算着,心里正精打细算着,突然,祸从天降。
孟姜女骑技本来就差,加之一路奔波车子闸皮都磨光了,再大下坡窜下,偏要和 人错车,有错车偏骑在一块石头上,加之到地儿了,母亲心松了,心里光顾盘算收成 了,得意时往往大意了,结果,等母亲机灵过来,干看着危险将至,却没来得及跳下 车。
她俩本能嗷嗷叫着,就一块堆儿一头栽路边大坑里。
孟姜女拳着身子打了几个滚儿,车子腾飞而过,母亲却一膀子撞树上,胳膊立即 脱了臼。
乐极生悲!真正的乐极生悲!
母亲哭哭啼啼吊着胳膊,被孟姜女搀扶着找到当地一接骨神医处。
这神医果然名不虚传医术高明。
见母亲疼得汗泪满脸,任谁都不让靠近她的膀子,一看人伸手还没触到胳膊,就 疼得心疼肝疼像头受伤的老虎一样吼着。
这神医很是知趣,只在母亲身边转悠,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闲话。说话间又给母 亲算起卦来。想不到这老先生卦算的极准,就好像打探过似的,母亲的年龄,属相,生 辰,几岁丧母,父亲忌辰等等说的几无差错,令母亲心中大惊。母亲想着这也就早前儿 给孟姜女说过,这先生如何洞悉?足见其神!
放松了戒备的母亲得寸进尺,还想预知今后命运,特别心里起急的是,哪天伤 好?哪时一家人能逃过饥饿威胁?
神医说要看手相方能推算,母亲赶忙把没伤的手递给神医。神医摇摇头:男左女 右,母亲只好把伤痛的右手交给神医。
说时迟,那时快,神医突转手腕,抓住母亲手背往上一推,同时另只手往膀子上 一拍,上下一合力,母亲哎哟一声,啪唧,胳膊合了卯。
接着三纒两绑,母亲胳膊就上了夹板。
告别了神医,孟大妹子将卖车款刨了医药费,买了母亲返程车票,并将仅有不多 的几张零票儿,卷把着塞进母亲手里。母亲泪眼婆娑中攥紧了这含辛茹苦才到手的零 钱,并和孟大妹子洒泪分别。
母亲千里走单骑,几无所得,还搭上一受伤的膀子,以及百天做不了活的痛苦回 了家。
回家的母亲吊着绷带,一脸愁苦,见着我们也不知伤痛难当,还是内心凄楚,母 亲泪水涟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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