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住廣州西關承蔭園,住我們這個小院的幾戶人家,都有點家底,生活還過得滿寬裕,所以一些貧苦人如保姆奶媽、廚子小販還有收買佬補鞋佬,諸如此類的人,都來討點活幹,混口飯吃。
我家樓梯底就住著一個老頭,姓田,大家都叫他老田頭。絡腮鬍子,黝黑皮膚,很魁悟,廣州人稱之為「大種乞衣」。老田頭年輕時是跑碼頭的,見多識廣,在市橋開過鞋鋪,據說也很風光過一陣。至於他何以家道中落,淪落為補鞋佬,就不得而知了。院裏的小孩都講老田會武功,我見識過一次,那年除夕,他喝了樓上三姨送的一瓶九江孖蒸,光了膀子在院子裏嚎叫,三個男住客使盡九牛二虎之力也制伏不了他,反被甩出去老遠,當時我就懷疑他會「沾衣十八跌」的絕世武功。後來還是我媽咪下樓來輕輕說了一句:「老田,別掃了大家過年的興致。」他立刻穿回上衣,乖乖回樓梯底睡覺去了。
我們幾個男孩子常惡作劇地折騰老田頭,把一窩小老鼠塞進他的補鞋箱,或是把黑鞋油抹在鞋釘上,補鞋時老田頭總把釘子含在唇邊,弄得滿咀烏黑。說實話,大家心裏都看不起他,嫌他齷齪不淨,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每頓飯,都由媽咪先用大碗盛滿飯菜,然後由我端下去給他。記得一次我和姐姐死活不肯送飯,媽咪只好自己端到樓下去給老田頭,我倆偷偷跟在後面,只見老田頭捧著碗直道謝,姐姐和我一起大喊:「大食懶!唔知羞!」他楞住了,咀裏那口飯不知咽下去還是吐出來好。奇怪的是媽咪並沒有打罵我們,她只是嚴厲地瞪了我一眼,我只覺得她的目光象鞭子一樣抽打在我心上。
一天夜裏,小院裏來了賊,老田頭提著一把鏟子,沖到天臺上以一敵五,守住了樓梯口,保住了全樓六家人的財物,他也受了傷。夜深人靜的打鬥與叫喊,驚醒了整個院子的男女老少,大家紛紛問候老田頭,拿出藥油給他療傷,連姐姐和我都用仰慕的眼光盯著他。自此,老田頭就多了一份看家護院的工作,他每逢入夜就上天臺巡視,踫上心情好,還帶上我一起執勤,我不得不承認他簡直成了我心目中的英雄。院子裏誰家來了大件東西,老田頭總是扛上去,姐姐的新鋼琴,也是他一個人背上三樓來的。下大雨水浸街,老田頭把困在院子裏等上學的孩子們,一個個揹過馬路,用雨衣把每個人都包得牢牢的,而他自己早就濕透了。
抗美援朝戰爭開始了,老田頭被街道叫去制鞋廠上班,他手藝好,每天很晚才回來。他也不讓我們再送飯了。「王師奶,現在我有人工了。」他對我媽咪說,開心的他笑得滿臉皺紋都跳動起來,他變了,居然啍起「雄糾糾,氣昂昂……」來。老田頭戴上了工作帽,鬍子也刮乾淨了,咀裏多了許多新名詞,他最喜歡的就是那句「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媽咪也常對我講,「人圖個什麼?不就是三餐一宿嗎?你看老田頭,有了工作,自食其力,多好!」
「三反五反」運動開始了,街上常隆隆駛過押送壞人的車隊,老田做事的那間廠,做的軍鞋出了次品,老闆被抓了,他也因為曾經當過「大天二」開過鞋鋪,進拘留所耽了幾個月。樓梯底空了,只有那張破蓆和補鞋箱,孤零冷落地耽在那裏。不知是那一天夜裏,老田頭悄悄回來了,消瘦了許多的臉上,皺紋更多,鬍子也更長了,「雄糾糾,氣昂昂……」的歌也不再啍唱。媽咪又恢復了我端飯下樓的差使,老田頭從我手裏接過飯碗時,總是避免接觸我的目光。院子裏的孩子們告訴我,老田頭是個壞人,每晚巡視天臺的重要工作,也不讓他去執行了。儘管他還替我們補鞋,不過我和姐姐都離他遠遠的,他呢,鞋子補好後也是哆哆嗦嗦地遞過來,不再像從前那樣殷勤地替我們穿上,還搔癢我們的小腳丫子。
這年春節,除了媽咪還封了一個「利市」給他,院子各家各戶都沒理老田頭,「劈劈啪啪」的鞭炮聲中,孩子們互相喧笑著「踩新鞋」,陰暗的樓梯底,老田頭綣縮著喝悶酒,兩眼通紅,二樓的朱仔扔了一個「電光炮」進去,硝煙散盡後,只見老田頭仍木然坐在那裏,並不追將出來撲打我們。後來朱仔他們使勁罵了他半天「大壞蛋」,直到媽咪下樓來驅散了我們。這一夜,他又醉了。
節後,前方戰況緊張,城市里拉響了防空演習警報,我們家的窗玻璃也糊上了紙條。派出所來人找老田頭問話,傍晚時分整個小院都傳開了,「老田頭可能是美蔣特務」,街坊組長來找過媽咪,告誡要劃清敵我界限,不能再送飯了。媽咪同她爭執起來,她居然搧了媽咪一耳光,還罵了一句:「資產階級的臭婊子!」媽咪哭著給在中南局當部長的大舅舅掛了個電話,我放學的時候,舅舅來了,身後面跟著兩個提衝鋒槍的警衛員,派出所長領著五短身材的街坊組長來賠罪。從此以後,組長就把氣都出在老田頭身上。
一天黃昏,警報又響了,我們一班孩子還在院子裏玩,突然聽到組長大喊:「老田頭發訊號啦!」幾個身強力壯的鄰居沖到樓梯底,把老田頭痛打了一頓。我看到他因劇疼而扭曲的臉,恐懼使他臉色蒼白,血從他頭上、手臂上和身上不停地流下來。我第一次見到人類的鮮血,是那未的鮮紅。朱仔偷偷和我耳語:「剛剛是老田頭在點煙捲!」。第二天早上,媽咪帶我下樓看老田頭,送了些跌打酒給他,鼻青眼腫的老田頭掙扎起來向我們下跪,「王師奶,你是個善心人,你別管我了,要連累你們的。」從此,他拒絕吃我家的東西,也沒有再補鞋,經過樓梯底時只能聽到他猛烈的咳嗽,而漸變成近乎呻吟的喘息,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習慣了,也不再特別想及他。
有好幾次,媽咪摟著我柔聲說:「乖仔,把這些錢塞到老田頭蓆子底下去。」我把事辦妥了之後,她總是誇奬我聽話,她給我唸「苦海孤雛」,大衛·考帕菲爾的悲慘童年,常使我傷心淚下,媽咪說我最有同情心,「乖仔,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人過著苦日子,能幫他們是我們的福氣!」她還告訴我有關老田頭的身世,我終於知道老田頭除了開過鞋鋪,還曾經是「大天二」李塱雞的手下,因槍法如神功夫了得,極受器重。日寇侵華時,他帶三十多個人伏擊入番禺的日軍,擊斃二十多個小日本,傳為佳話。由於他將藥品和軍火偷運給東江縱隊,曾被李塱雞和日本人雙通緝,只好隱姓埋名到省城補鞋為生,暇時就去石室孤兒院幫孩子們義務補鞋,龔主教還稱他為「鞋匠弟兄」,媽咪也是教徒,目睹老田頭善舉,十分感動,所以供伙食照顧之。
我用省下來的早點錢,買了一包「大前門」香煙給老田頭,他半臥半坐著向我道謝,笑著答應我,「小少爺,等我好了,教你功夫!」又是一年除夕到了,千家萬戶都在歡慶節日,這一年冬天特別冷,毛毛細雨夾著冷風,在空中呼嘯,他一直躺著,連媽咪擱在那裏的一瓶米酒也沒動過。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去世的,杵工來收屍時,媽咪不讓我和姐姐去看,我偷偷趴在窗邊張望了一下,見到密雨中幾個人抬出一個用白布包好的長形物體來,扔到板車上時,還發出「隆咚」一聲的巨響來。老田頭棲身過的梯間,成了我最畏懼經過的地方,尤其是在夜間,從陰暗的角落裏,仿佛傳來他的咳嗽聲。不久,盜賊又光顧了這幢樓,幾乎每家都損失了財物,大家驚惶之餘,又念叨起老田頭來,回憶了他力退賊人的往事。「該有一個看更的了!老田頭在就好了。」五短身材的街坊組長自語道。
院子擾嚷了一陣又恢復了正常,只是家家門戶緊閉以防毛賊。梯間也安上新燈泡,把老田頭住過的角落照得一片昏黃。媽咪沒告訴任何人,那天晚上唯獨我家幸保不失,我悄悄告訴了朱仔,他咀唇發抖地對我說,那絕對是老田頭顯靈保祐的結果,每逢起風下雨的晚上,許多住客都聽到有人巡視天臺的腳步聲,朱仔壓低嗓音告訴我。
盂蘭節時,趁大人們忙於準備元寶蜡燭,我和朱仔,還有姐姐在梯間點了蜡燭,燒了紙錢,我還端了一碗大肉飯拜祭老田頭,朱仔誓神劈願咬定,今晚老田頭的亡魂一定現身。緊張地屏息等待幾個鈡頭,我迷迷糊糊睡覺了,朦朧間似夢非夢地見到老田頭,醉熏熏地拉著我說:「小少爺,我教你功夫好嗎?」我驀地驚醒要叫起朱仔,沒誰到他睡得比我還深沉。蜡燭不知何時熄滅了,只有那碗大肉飯擱在空寂無人的梯間,等著老田頭的魂靈歸來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