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星月盡收，天空黯淡。坐在窗下寫字桌前的專欄作家冷寒秋獨對孤燈，感懷歲月，無限往事湧上心頭。旅居海外，每多愁思，何況冬夜蕭瑟，更覺時光難遣。望著桌上巳寫了多時，題為《歡歌唱晚》小說稿，不禁觸動了蒼茫的羈旅心緒。
他想用筆喚回五十年前的夢，可失去的青春能喚回嗎？但又何必要喚回呢，日子總是一天一天往前過的，再回首巳無意義。到新西蘭定居巳經五年了，雖說是倦鳥投林，或說是在夕陽西下時刻踽踽而行的一隻患著全身傷痛老馬，雖行走艱難，但總是一步一步向前走著，沒有後退，也不想後退。五年來雖說發生了很多令他惆惘的事，但他在心力交瘁下筆耕不輟，寫了100多萬字，出版了五部書。每當他想起南宋詩人陸游寫的《老馬行》中的“一聞戰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的豪語就精神培增。望著堆在桌角的五部書他一聲長歎，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些書是怎樣寫出來的，那五年1880天是如何度過的，真是有點癡，有點狂。其實他何必寫《歡歌唱晚》，應該寫《黃昏悲歌》。由於在逝去歲月中有過太多憂患，因此五年前曾為要不要出國定居，能不能在新西蘭定居是經過猶豫、徘徊、觀望，三進奧克蘭才決定的。這種優柔寡斷並非他的本性，可是在以往的人生棋盤上他走錯過幾步，結果傷敗慘重，現在他巳年近80歲，在時間上和精神上都輸不起了，於是他不得不深思熟慮。
新西蘭是個美麗恬靜的大花園，園大鳥也多，不同的鳥發出不同的鳴聲，雖互相媲美，但很少互相撕咬，於是冷寒秋覺得這個林子很適合自己這只倦鳥棲身。然而他想錯了，新西蘭雖安寧溫馨，但不是陶潛《世外桃源》中描寫的一個與世隔絕，沒有一點禍亂的絕對淨土，冷寒秋在這裏的五年生活就很不平靜。一想到那五年生活，冷寒秋望著《歡歌唱晚》手稿，腦子一片茫然：“我在海外的晚年生活值得唱嗎？”過去的事就是往事，人說往事如煙，可是這‘煙’怎麼沒有飛逝，而歷歷在目啊。
那是一個深秋的時節，一個陌生人來電話約他在海邊見面。他坐在海灘畔一個長椅上感到陣陣微寒，四周一片寧靜，他望著瀲豔海水，白鷗遠翔，葉落依枝的黃昏景色正在惆悵，一位儀錶非風，衣著講究，頗有紳士風度的中年男子在他面前站了下來。
“冷律師，恕我冒昧驚動大駕。鄙人梁傑克是哈金後代，有事請教，能否借一步談談。”
“請便。”
十分鐘後他們在海灘畔一家咖啡館坐下後開始正式交談。
梁傑克喝了一口咖啡後直奔主題：“聽說冷大律師曾在上海受人委託調查過哈金先生在中國上海等地的財產，並有一份哈金先生遺產合法繼承人名單。我為此找冷大律師多年，直至上個月才得知您巳在新西蘭定居，於是從倫敦趕來拜會冷律師，請冷律師鼎力相助。”
“我退休巳經多年，早巳停止執業，不接受任何法律委託了，對粱先生的請求愛莫能助，請予原諒。”
“我不勞冷律師辦案，只要冷律師能提供哈金先生在華財產明細資料和您巳獲得的繼承人名單，我將以100萬紐幣報酬答謝，讓您在這裏海邊買幢別墅安度晚年，如果您原意，我還可雇一個菲傭邦助您料理家務，我一次性支付菲傭三年工資。”
“先生如此慷慨大方令人激動，好像先生是有備而來，並知道我正急於改善居住條件……”冷寒秋感到梁傑克這個人不簡單。
“是的，我知道冷律師一生坎坷，生活清貧，鄙人想趁此機會盡點朋友義務。”
“我明白，梁先生對這二份資料志在必得，你的委託酬金也算公平合理，哈金先生的這二份資料確實物有所值，可是我力不從心……”
“坦率說，如果這件事別人辦得到，而你冷律師辦不到，我又何必化這麼長時間，這樣大的酬勞金煞費苦心來打擾您呢。不說別的，只說我能在茫茫人海中，在南太平洋這個島國找到您，就足可說明很多不必說明的問題了。您我都非常人，彼此都有過特殊經歷和眾多能人朋友，只要我們真誠合作，我看沒有我們辦不成的事。冷律師，你現在身處自由世界，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必過慮，您即使不為自己考慮，您也得為您病得不輕的太太考慮，令人尊敬的尊夫人可巳為您付出了她的一切……”
儘管冷寒秋早巳覺察到來者不善，但沒有想到對方不僅瞭解自己的今天，而且瞭解自己的昨天，看來這件事有點棘手了。但冷寒秋是泰山崩於面而色不變的人，他什麼樣的人沒有見過，什麼樣的事沒有碰到過。但他不想讓這台戲的高潮來得太早，於是故作驚訝之後平淡地說：
“梁先生，你的話真使我吃驚，為了這樣一件舊事，有必要用利誘和心理戰術嗎？一幢海邊別墅，世界一流的菲工，這種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海外寓公生活誰不想啊，我冷寒秋又不是聖人，會無緣無故推掉嗎。不瞞梁先生說，哈金先生遺產繼承糾紛案十分複雜，僅在上海至少有七起民事訴訟涉及此案，哈金當年在冒險家樂園上海確實淘到不少金，在上海灘是名聲很響的洋大亨，可是他在世界各地有20幾個家，至於有幾個老婆，多少子女，恐怕連他自己也弄不准……”
“確是這樣，我們100多個兄弟姐妹是互不相識的。”
“問題的複雜性就在這裏，不僅有多少家庭成員搞不清，就連究竟有多少財產，負多少債都不清楚，甚至有資不抵債可能。”
“荒唐！這怎麼可能，不說別的，在上海的那座世界聞名的哈金花園就富可敵國了。”
“可他欠中國政府的各種稅金恐怕用十個哈金花園也抵不了。所以梁先生的理想堪憂。”
“現在輪到我對您的話感到吃驚了。但無論這件事的最終結局如何，只要冷律師給我這二份資料，不關它有沒有價值，有多少價值，我對冷律師的所有承諾都絕不違約。”
“可是在我離崗時巳經把整個案卷移交了，哪里還有任何資料。”
“我知道一般的律師都應這樣做的，可是這二份資料價值連城，作為此案的主辦律師，而且是事務所的主任律師，你冷寒秋不可能不複印這些材料，我只要拷貝一下。”
“我真的沒有複印案卷中的任何一頁材料，這種違法亂紀的事我是不會幹的。如果我有私占這些資料的膽量和貪心，那末今天就有同你交換財物的勇氣。”
“如果你真的沒有辦法幫助我，但我也要幫助你，你的動人傳奇經歷使我十分仰慕，我想請你太太到英國去治病，我們交個朋友。”
“我妻子那種病連發達國家的總統都束手無策，梁先生不必費心了，謝謝你的好意。”
………………………………………
這場戲雖沒有成為連續劇，可此事給冷寒秋留下沉重的思考。他雖然沒有私留那些材料，但他知道那二份資料巳從案卷中抽出另建了一個絕密檔案，他也知道這個絕密案卷在何處，他完全可以製造一個理由，通過一些關係把梁傑克所需的那二份資料複印出來，可他冷寒秋不會這樣做。這不是他膽小怕事，也不是不想那幢別墅，但究竟是什麼原因，他說不清楚。他並不認為自己是什麼高尚的人。當他發現大陸有一個貪官撈了一筆鉅款在新西蘭買了一幢房子，三年後房價猛跳，一幢房變成了二幢房時，他曾有過某種失落感，他的良心經常因讓病妻擠在女兒和外孫一個小臥房裏受到鞭打。
冷寒秋妻子葉如萍原是上海一家大醫院外科護士長，性格外向，人緣很好，個人愛好很廣，閱讀中外小說、聽音樂、跳交誼舞、溜冰、看電影、越劇、聽評彈，業餘生活很豐富。到新西蘭後全身心投入照顧出生四個月的中新混血兒孫子身上，忘了自己。由於不會開車，不懂英語極少外出，居屋左右鄰居都是洋人無法應酬和交流，五年的移民生活幾乎與世隔絕，竟漸漸失去語言表達能力，最後連自己的姓名也寫不出了，患上了嚴重失憶症。經醫生診斷葉如萍小腦嚴重萎縮，服用各種藥物都無效，巳處於癡呆狀態。冷寒秋望著憔悴、蒼老、呆板的妻子感到心痛，一個能幹放達的醫務人員出國後猝然變成一個惡病纏身的人，冷寒秋欲哭無淚。他從大陸帶來的煩燥心緒剛平靜不久，現在又陷入難以掙扎的詔澤地。他不僅打亂了正常的生活秩序，連寫作都受到嚴重影響，他的精力完全投入在料理妻子一日三餐。為了讓妻子提高身體抵抗力，他必須讓她吃好睡好，按時服藥，給她準備可口點心和水果，帶她外出散步，參加文友聯誼活動。冷寒秋的寫作時間只能在深夜，即使這樣，還經常被突然跑來的妻子一些不明意思的話打亂創作思路。冷寒秋雖為此苦惱，但他無怨無悔，因為今天他為妻子付出的，也是妻子昨天為他付出的，而且還要多、多、多。
葉如萍是在冷寒秋因一場政治災難處於生命低谷，生活潦倒，被愛情拋棄，他一生最昏暗時刻同他結合的，她承受了家庭成員的責怪、工作單位的阻撓、同事的輕視和世俗的冷眼。但葉如萍無怨無悔，為了維持沒有經濟來源的家，她把自己衣物送進典當鋪，在冷寒秋被關進監獄二年的漫長難熬日子裏，她一次又一次出賣自己寶貴的鮮血……。
在冷寒秋得到政治平反，恢復公職和工資後，葉如萍剛透了一口氣，她突然發現一位給冷寒秋體檢的軍醫一個誤檢，經她糾正複檢後發現冷寒秋巳處於胃癌晚期，於是她請求自已工作的醫院一位有經驗的外科醫生為生命垂危的冷寒秋進行了胃部徹底手術，把丈夫從死亡線上救了下來。不料手術醫生說冷寒秋雖然掄救成功，但他的生存期只有半年，最多二年。於是葉如萍為冷寒秋再次進行無私奉獻，她幫助冷寒秋闖過二年大關，越過了忐忑的十年、二十年……。葉如萍不僅陪正在化療的冷寒秋去廣東省高級法院出庭進行律師活動，而且資助冷寒秋第一部自費出書，葉如萍不僅撫平冷寒秋愛的創傷，又從死亡線上掄救了他的生命，而且幫他出版書，園了冷寒秋青年時代的夢。
“是從有了愛，世界就有了存在；自從有的愛，世界就有了未來。”（《愛的旨意》）
……
冷寒秋曾為自己在特是歷史年代虛度幾十年寶貴歲月而遺恨，為自己在生命的黃金年代未能閃光而痛惜，為此當他在政治上、生命中重新獲得生機後，他毅然丟棄昨天的憂鬱，今天的困惑，奮力書寫生命最後時刻的新篇章。冷寒秋傾自己所有自費出版100多萬字五部書是向命運挑戰，體現生命的力量和價值。他認為人的一生總有失有得，人生的得失既然難免，又何必太計較。經過風風雨雨七十年人生歲月 ，冷寒秋巳把名利看得很淡，有多少人多少事都說明人的煩惱。失意、痛苦都來自名和利，以前（只能說以前）出家進佛門的人正是看破了紅塵的人，這是很可貴的。但冷寒秋不為梁傑克那座別墅所動卻是顧慮此事處理不好，不僅不能改善妻子休養環境，反而影響她精神上的安寧，而且人在國外應遠離政治力避是非，誰知梁傑克出高價要這二份資料的真實意圖是什麼。做過幾十年國家公務員，當過十年執業律師的冷寒秋有一定生活經驗和豐富社會閱歷，他完全有能力處理梁傑克這類事，可是長期服侍病妻使他很苦很累，精神壓力很大，但他責無旁貸。不料最近從妻子身上延伸出來的一件十分意外的事使他非常為難。因為冷寒秋經常在華文報四個專欄上發表文章，不少是現實生活情感方面內容，因此有不少女性讀者，不料有位女讀者從一篇《情的十字架》作品中發現作者心靈上的苦澀，十分同情，向作者一位知友表示要無條件幫助作者照顧他的病妻起居生活。可是冷寒秋無法擺脫世俗的束縛，只能把這份珍貴的同胞情埋在心中。
國內很多人仰慕海外生活，可是人除了生存的自然環境和物質條件外，還有精神環境，而精神環境是否理想因人而異。新西蘭是冷寒秋理想的創作環境，他巳出版的五部書有四部書是在新西蘭創作的，因為這裏有華文文化沙龍這樣自由、開放、和諧的創作平臺，她宛似一個百花盛開的大花園，很適合冷寒秋這只疲憊老馬棲身，他既能不斷聞到花香，而且有不少新鮮嫩草維持在夕陽西下時刻蹣跚行走的老馬生命。
上一篇：
下一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