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見我正在讀周德高的「我與中共和柬共」,問我可知道東埔寨特別法庭正在審理一名紐西蘭人被紅色高棉殺害的案件。遂邊看周德高的書,邊查找這次審判的報導與背景材料。
位於金邊四號公路旁的柬埔寨法院特別法庭(ECCC),有著朱紅與乳黃色相間的圍牆,簡樸之間不失氣勢恢宏。最近正在審理四名外籍遊客被赤柬殺害的案件。這只是特別法庭二十九名法官審理紅色高棉暴行諸多案例之其一。正在進行的這場審判純粹是象徵性的,只審判少數紅色高棉高級頭目在1975年4月17日至1979年1月6日四年之間的罪行。
被害者除了三名美國、加拿大、英國人,還有一位紐西蘭人克裏哈米爾。三十一年前,克裏哈米爾等四名西方旅客乘遊艇誤入赤柬水域,被抓去關進「S – 21」集中營。
六十六歲的「杜赫」(Kaing Guek Eav康克由),是前S-21集中營指揮官。被控犯下反人類罪和戰爭罪,因拷打、處死一萬五千多名男女和兒童而被起訴,這些受害人都在1975-1979年紅色高棉掌權期間被關押在S-21集中營。
許多柬埔寨平民趕來旁聽對紅色高棉暴行的審判。審判庭公眾事務負責人裏奇·薩姆巴特(Reach Sambath)表示﹕「有這麼多普通村民趕來旁聽,這是審判的一個轉捩點。由於旁聽席坐得太滿,紐西蘭法官西爾維婭·卡特賴特夫人(Dame Silvia Cartwright)甚至裁定,柬埔寨人有權先於國際觀察員入場。」
羅布哈米爾是紐西蘭參加亞特蘭大奧運會的賽艇選手,他親臨S-21集中營舊址,面對當年殺害自己哥哥的兇手。在法庭上他心如刀絞地聆聽哥哥克裏哈米爾如何被誣為「中情局間諜」,受盡杜赫發明的酷刑折磨,從把腦袋塞入裝滿毒蜈蚣的箱子,到用老虎鉗拔手指甲。克裏哈米爾苦不堪言終屈打成招,在承認從事間諜活動的聲明上簽了字,最後還是被殺害。
紐西蘭法官西爾維婭·卡特賴特質問杜赫﹕「是否將克裏哈米爾等人活活燒死?」
這個曾經當過數學老師的殺人魔王面無表情地否認,他聲稱自己只是執行波爾布特的命令,殺死四人並焚屍毀跡。
羅布哈米爾表示自己雖然很想寬恕,卻始終無法做到,至少在現在他不能原諒。他只感到仇恨的烈焰在燃燒!
波爾布特的紅色高棉究竟殺了多少人?
有說超過三百萬,有說不到一百萬,都是估算的。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據「柬埔寨歷史資料搜集中心」的報告,他們在全柬一百七十個縣中的八十一個縣進行了勘察,在九千一百三十八個坑葬點,就發掘出一百五十萬具骷髏。在一九七五年到一九七九年短短四年中,紅色高棉殘殺了這麼多人,有這一百五十萬具骷髏為鐵証。
紅色高棉頭目除了波爾布特與塔莫先後死去,英薩利早年投誠獲西哈努克特赦,還經商致富,尚有喬森潘、農謝等人仍苟活人世。慈悲為懷的柬埔寨皇室早已赦免紅色高棉魔頭一眾的死罪,在押的農謝等人都受到好吃好住的待遇。殺人者不必抵命,即便處以徒刑,罪犯亦多垂老矣,也坐不了多少年牢。
為這段慘痛歷史畫上句號,合上這最黑暗的一頁,讓東埔寨人以及世界記住紅色高棉的殘暴。可能是目前在東埔寨進行的審判一种期許。
就此而言,這場審判並不帶有仇恨,象徵意義遠大於懲罰與報復。
陰森恐怖的S-21已辟為紀念館對外開放,用來鑽人腦的機器還擺在椅子後面,空蕩蕩的走廊裏不再迴響囚徒受刑時的慘叫﹔院子裏,劊子手曾掄起嬰兒把孩子腦袋砸碎在樹上,如今樹幹上仍深嵌著小小的乳齒!血寫的事實告訴世人,無論何人以何等冠冕堂皇的「革命」名義,犯下反人類的罪行,最終難逃覆滅與被審判的結局!
紐西蘭的公眾關注著萬裏之外的這場審判,羅布哈米爾因為失去兄弟傷痛難平,善良的人們亦與之同悲,永遠不會忘記,人類在所謂「共產主義試驗」中,付出了何等巨大的代價。
波爾布特之流當年唯中國馬首是瞻,不惜在1952年與1957年兩度在泥濘小道上跋涉數月,潛回中國南方,接受毛澤東思想與人民戰爭遊擊戰術訓練。
1970年朗諾政變後,西哈努克流亡北京,紅色高棉得以與西哈努克合流,并得到中共越共的支持。英薩利在1974年當面告訴毛澤東﹕「過去我們只是看主席的書,現在正通過親身經驗體會。」
不久後紅色高棉解放金邊,毛澤東發去賀電﹕「在今後的鬥爭中,中國人民將永遠同你們站在一起,共同前進!」
1975年波爾布特再訪北京,得毛面授機宜。當時中國銀行為紅色高棉設計印製了新鈔票。但波爾布特當著毛澤東的面表示不會用這些新鈔,因為他打算在柬埔寨消滅階級,進行「無階級差別、無城鄉差別、無貨幣、無商品交易的社會主義實踐。」
就連當時的「民主東埔寨」立國憲法,也是四人幫中的狗頭軍師張春橋起草的。
波爾布特除了模仿中國大躍進建立公共飯堂,十人一桌,飯菜定量,還將所有工商企業礦山林場充公,將城市居民驅趕去農村,取消貨幣,搗毀汽車、電視、冰箱和傢俱。夫妻被強行分開住入男女有別的營地,同房須向上級申請。
他還聲稱「黨的機體已經得病」確定全柬人口中起碼有2%的叛徒、間諜與階級異己份子。搞了一場迷你的文化大革命,在全柬范圍內展開清洗屠殺。甚至將親密戰友第四號人物宋成一家十一口(包括嬰兒)殺害,用重型卡車輾碎一眾屍體,弄得遍地殘肢斷臂、頭顱爆裂。
紅色高棉的極左暴行,導致了自身的分裂以及眾叛親離。1978年鄧穎超訪問金邊還盛贊紅色高棉是「其中一株長得比別的樹更高大的大樹,依然傲立挺直不動,最後終於戰勝了惡運。」毛澤東更表揚波爾布特﹕「我們要向你們學習,你們消滅了階級!」
同年八月紅色高棉頭目農謝訪問北京,九月波爾布特亦到京覲見鄧小平,鄧小平除了指責越南忘恩負義,著重批評了紅色高棉的極左路線,教訓波爾布特,指出其困境是紅色高棉自食其果。並強調一旦越南入侵,中國不可能出兵援柬。
1979年1月越軍攻入金邊,紅色高棉倒臺,波爾布特暴政統治三年零八個月,全國七百多萬人口非正常死亡幾近三分之一,達兩百余萬人。六十萬華僑中死去二十萬!
紅色高棉的興衰和暴行或不能完全歸咎於當年的中共,因其有「青出於藍胜於藍」的特點,但其深受毛澤東空想社會主義的極左思潮影響,是不能否認的。和二十世紀其他大屠殺不同的是,紅色高棉的大屠殺不是為了解決種族、部落或者宗教衝突,而是為了徹底重構社會。這種徹底重構又是在它汲取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經驗之後,企圖在革命勝利之初就一舉解決所有現實的和被其他國家的歷史證明將來會產生的問題,建立一個比蘇聯、中國和越南都更為純粹的社會主義社會。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它拒絕嘗試任何和平改造或者說服教育的方法,取消任何過渡時期,選擇了一條最簡單直接的道路:從一開始就用暴力大規模地、有組織地消滅一部分人口,以此來達成社會改造。
現任首相、原紅色高棉高級幹部洪森在他的《柬埔寨130年》一書中認為﹕「中國文革的思想根源是毛澤東思想,波爾布特的思想根源於毛的思想,毛的思想在柬埔寨得到實踐,但也證明是失敗的」。在洪森訪問北韓以後,他對紅色高棉路線的產生根源有新補充,認為波爾布特思想中超過毛主義的東西源於北朝鮮。
直至今天,許多人對此諱莫如深,避而不談。做一隻歷史的駝鳥,佯裝不知,故作不見,這並不能改變曾經發生過的真實歷史。在當年的蘇聯、中國以及柬埔寨,以及現時的古巴、北韓,都發生過建設「共產主義天國」的夢囈荒謬,而且出現過以此為目標的殘酷、飢饉與動亂,有時甚至越是忙碌越倒退,口號喊得越響民生越窮困。
中國的改革開放,使中國從空想社會主義歧途轉向務實求是之路,亦再次証明漸進式改革是造福民眾與提昇國力的法寶。通過審判紅色高棉要犯,這黑暗的一頁合上之際,認真回顧與深刻檢討過往這段歷史的功過,不論對柬埔寨人、對中國人還是世人,都是有重大意義的,因為她可以使人們認識到,不論以甚麼籍口,甚至包括實現多麼美好的諾言與遙遠神聖的目標,都不能以犧牲人民的溫飽與自由為代價。如何杜絕悲劇的重演,應該是這次國際審判的更深層意義所在。
懲罰與報復不是目的,但必須還民公道與找出真相,才能跨越歷史的門檻繼續向前。否則的話,當人們各執一說在歷史迷團裏爭吵不休時,黑暗的一頁還可能再重新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