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晴朗的天空，虽然只有银色的月，可柳似乎还能看到夜幕是蓝色的，就象白天一样。 新修整的草坪软软的，似踏踩在羊绒地毯上一般。他来到了玉兰树下。虬龙般的树枝在月光下顶着绽开的和还在含苞的花朵伸向空中，在瓦蓝的夜空映衬下透着冷艳的美丽。树下星散落着凋零的花瓣，似飘落的句子，在吟诵着并不伤感的诗。不时会有新的花瓣从树梢跳下，挥洒着优美的舞蹈，落到地上。他弯下腰拾起一枚花瓣，端详着，这花瓣虽然凋落可仍然十分鲜艳，并没有一丝哀伤的痕迹。《红楼梦》柳读过许多遍，但似乎此刻才体会到黛玉葬花的心情。花瓣是植物华丽的襟裳，用绚丽吸引来蜂蝶、鸟雀，达成授粉的过程，完成了这样的使命，花瓣便潇洒地撇离花枝，飘落到地上，无牵无挂地眠去。黛玉葬花，除了一丝怜惜，其实还收藏了美丽，想必并不尽然是哀伤。
这样静謐的夜，容易让人浮想连翩。他点燃一支烟，任缭绕的烟雾翻开了心扉中的日记，停驻在其中的一页… …
几年前的一个深夜，一场大火把贵州省政府大院五号楼烧成了灰烬。大楼里十来个厅、局、委、办无一幸免。柳原来所在的办公室随整个单位搬到黔灵西路的附属宾馆里重置炉灶办公。去年是他第一次回国，到了贵阳当然要去看望老同事们。 临走小陈交给了他两封有些泛黄的两封信。看信封上的邮戳，是五号楼失火前来的。他很意外，怎么这两封信能从火灾里幸存。小陈告诉他说，收到信的时候，她正好要出去，就把信放进了手提袋，两封信都一样。后来就顺手放在了家里，时间一长就忘了放回办公室。柳回国来看望她, 这才想起来有柳的信。幸好这样，否则这两封信就跟办公室里的文件、电脑一起付诸祝融了。
两封信都是同一个人写来的，时间相隔一年。怀着几分疑惑，柳打开了第一封信，那“剑河人”的称呼一下子让柳不用看落款就知道是谁写的。他被记忆拉回到了那个夏天、那次旅行、那列火车……
1995年的七月是流火的季节。柳已经到新的单位上班了，但是他在原设计院负责的几个项目没有最后完成，虽然大多数工作都进行了交接，但是因为柳是项目主持人，有些事需要他亲自交涉才行，所以有时需要请假回设计院处理一些事务。那次是为了一个县的综合规划设计项目的评审到黔东南州送设计成果报告，并处理经费阶段核算。
柳没有向设计院要车，自己搭火车从贵阳去凯里市。由于是淡季，车上人不多。他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取出规划设计报告，想多熟悉熟悉材料，作报告时不至于忘掉重点。列车在龙里火车站停靠了一会儿，又缓缓地起步了。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请问，你旁边的座位有人没得？”
“没有。”柳把身子往里挪了挪。问他的是一个女孩，十八、九岁的样子，背着一个书包，象一个中学生。她坐下了，一双忧郁的眼睛木然地盯着地板，似乎有着很重的心事。
“小妹妹，去哪里？”柳合上正在看的材料，微笑着问她。
“去凯里。”她回答道，但没有移开她的视线。
“我们同路。我也去那里。”
“… …”她没有接话茬，不过抬起了头，看了看柳，欲言又止，接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知道吗，我会看相。介意我给你占卜占卜吗？”柳想活跃活跃气氛，旅行本来就很累，他不想身边再来一个不快乐的人。“你离开了家，其实并不开心。你选择了放弃正在走的一条路，但是并没有找到方向，或者说对你的选择并没有把握。于是你有些惶恐、彷徨。你甚至后悔自己太冲动，但是又不愿就这样子走回头路，于是心里更加不知所措。对吗？”
言谈中她告诉柳说，她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父母叫她继续补习但她不愿意。有的朋友连高中都没考上就去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她心动了，也想做生意，但父母死活不同意，还骂了她。一气之下，她跑了出来。想起有朋友在凯里开髮廊，于是上了这趟火车。
“或许你父母是对的。一个人如果想做成啥，总得凭借点什么。请问你现在有什么可以凭借的呢？资金？经验？知识？智慧？恐怕都还不足够。我很钦佩你的勇气，但不认同你的稚气。要是我是你，我会听父母的，继续上学。机会是随时随处都在，不会只有现在才有。如果你有足够的素质，当机会降临的时候你可以有能力把握。否则你很可能会很无奈地与机会失之交臂。智慧是什么？从哪里来？智慧是知识的有机积累。有了智慧，便可以积累经验。有了经验，才可能赚到钱，有了钱，你才有资金去发展。其实你面对的问题是积累知识、走向社会这两者孰先孰后的问题。我认为你应该先积累知识。没有知识的头脑想不开，没有智慧的脚步走不远。……”
他俩们谈得很投机，七个多小时的路程似乎有点太短。她说不去找朋友了，连站台都不想出，立刻搭回程火车回家。柳问她有没有回程的车票钱，她涨红了脸，说没有，出门时太急，没带。柳摸了摸衣服，没摸到钱包，他想可能是放到手提箱里了。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纸币，递给了她。
“可以告诉我你的地址吗？”她问。
“不用了。如果有缘分，我们会在应该见的地方和时间再见的。你说对吗？”
他们握握手，分开了。直到出了检票口，柳回头看见，她还在站台的阶梯口上望着他……
“哎，怎么了？”小陈的声音把柳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谁的信呀，那么让你深沉？”
柳回到宿舍，继续读着第一封信。他抽出信籖，带出了十几张他以前的名片。
“……不知道你是否记得去年夏天，记得在你的身边，曾经出现的这个我。或许你身边走过许多的人，我们的相遇已经在你的记忆里淡漠了。… …请不要介意我说实话，在你开始跟我搭讪的时候，我认定了你没安好心，所以一开始并没有怎么搭理你。我偶然瞥见了你外衣口袋里的钱包，一种报复的心理占据了我，我向你坐靠近了一些，你本能地闪了一下，我开始有点改变了对你的看法。一个坏人是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在与你搭话的时候，我取走了你的钱包。”
柳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的钱包不是不小心弄丢了而是被人拿了。
“天知道，我不是一个贼，我只是抵御不了诱惑，当时我真的需要钱。拿到你钱包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很厉害，但更多的是一种很刺激的快感。本来想立即逃走，可是非常害怕被你马上发觉，所以只好继续和你坐在一起。我很奇怪，难道你没有发觉我有些失态？随着我们谈话的继续，我慢慢认识到你不是象我想象的那种人，开始有些后悔，后来便痛恨自己了。
“我真的好恨好恨自己，尤其是分手时你递给我一百块钱的时候。我简直觉得无地自容。当时有一种冲动，要掏出钱包还给你，然后逃离开去。但是我不敢，我没有这份勇气。
“是你让我改变了主意，我回到了家里。你想象不到我回来后我爸妈是多么高兴。我回到学校继续补习，考上了学校。虽然我并不笨，但是基础比较差，怎么使劲也赶不上，只考了个专科，但我相信这是个好的开始。人生要走的路很多，但关键的只有几步，那几步如果走错了，将万劫不复。后来我才知道，我那朋友在凯里开的髮廊并不是正经生意。我不敢想，如果没有遇见你，如果我去了那个髮廊，今天的我会是什么样。
“我记得我问你是哪里人，你说剑河。很好听的地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有点象武侠小说里的某个所在，挺神秘，我在地图上查到了这个地名，离我这里并不远。我又问你是干什么的，你说凭一个脑壳和一双手换饭吃。我也有一个脑壳和一双手，我也想用它们来开创自己的生活。
“你的钱包里有一些名片，我想肯定是你的，没有人在自己身上带那么多别人的名片。我按名片给你办公室打电话，是你们处长接的，她说你出差了。我想名片你还有用，现在寄还给你，我只留下一张，允许吗？你一定已经补办了新的证件，所以我留下了你的工作证，作个纪念。我记得我们分别时你说的话：如果有缘分我们会见面的。我相信我们是有缘分的，不是吗？那我们应该是有机会见面的，对吗？我曾经担心但现在已不再害怕面对你。你心里或许还有阴影，但实实在在地，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了……”
柳拆开了第二封信：
“… … 我相信你是收到我的前一封信了的，我有些不理解为什么你不回信。难道就因为我的一次错，连做朋友的资格都没有了吗？许多次我告诉自己，算了吧，忘了吧，人家早已忘了你，何苦呢？可是有的事、有的人不是想忘记就可以从记忆里抹掉的。我往你办公室打电话，你的同事告诉我说，你出国了，去了新西兰。我不相信，你不会是在躲避我吧？其实你可以找许多别的理由。你一点都不用担心，我不会打搅你的生活和工作。我只想告诉你我的学习情况。我很努力，成绩从全班最差的跃到了前三名。还有两年就毕业了，我发觉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所以我想把专科学完后考本科。这方面我没有经验，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些建议。… …
“好想再去坐一次那趟每站必停的普通列车，希望还能在车上再一次见到你。你是否还会认出是两年前邂逅的她？你是否还会跟从前一样，给她讲许多许多话？… …”
柳的手被燃尽的烟头烫了一下，思绪回到了现在。夜已深，草茎上似乎结上了霜，月儿也躲进了淡淡的几缕浮云里。
掐灭了手上的烟，他回到了屋里，家人都早已睡熟了……
写于2003年9月3日
改于2004年10月25日
上一篇：
下一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