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記憶的第一次接觸眼鏡,是在我學齡前的時光。也是天津剛解放。單位大院來了一位元新叔叔。是個戴眼鏡的。至今不知道他姓甚名啥。孩子們只是叫他“戴眼鏡叔叔”。
“戴眼鏡叔叔”對我們非常親熱,經常如孩子一般與我們一起玩耍,摸爬滾打。從不象其他叔叔那樣動輒板臉瞪眼訓人。讓我們瘋狂的是,有一天他竟然帶我們到公園裏去划船!那清澄的藍天,溫柔的湖水,如煙的柳岸。給我們這幫幼小的村野心靈頭一次喂嘗到市井的浪漫。幾個小時的激情遊園,亢奮的我當晚就幹了一件久違了的事----尿床。
從此,只要“戴眼鏡叔叔”一出現。孩子們就象小雞一樣圍著他歡呼雀躍:“戴眼鏡叔叔!戴眼鏡叔叔......"
而與我直接有關聯的眼鏡,已是小學六年級的事了。在小學,我是個書迷。什麼書都來者不拒。不過看書的動力卻很慚愧。只是為了把借書證第一個填滿。為了這個第一,我拼命借書,拼命看書。走路看,吃飯看,課間看,上廁所看,陽光下看,陰影裏看。什麼“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大林和小林","木偶皮諾曹“,”捷克童話“,”芬蘭童話“,甚至“立陶宛童話”,“緬甸童話”都不放過。看著看著教室裏黑板上的字看不清了。從後排調到前排,仍無效。到醫院一查,近視三百度。無奈,配了生平第一副眼鏡。成了穆家祖宗八代第一個戴眼鏡的人。
出了眼鏡店,我從鏡片後看世界,周圍事物又清楚又貼近,十分陌生不習慣。走路一腳高一腳低,跌跌撞撞,終於狠狠地摔了一跤。
那時戴眼鏡是件稀罕事。全班就我一人有眼鏡。初次戴眼鏡上課,同學們立刻驚奇睜大眼,連喊:“小四眼!小四眼!“羞得我只敢上課戴。下了課哪怕只有十分鐘,也要摘下來藏在書桌裏。
從初中到高中,眼鏡一直伴隨著我。幾乎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戴上它,一切都顯得很自然。摘掉它,卻反而不舒服,臉上感覺空空的,像少了什麼似的。唯一影響我生活的就是從此不敢打籃球。要知道那時的眼鏡可是奢侈品。它的價格足以阻嚇你奔向籃球場。萬一在激烈的對抗比賽中,不小心碰掉眼鏡,沒人敢撂下大話說:我來賠!愛玩的我,只好改行打排球。
高中即將畢業,全班同學此刻才清楚地意識到,我們已站在命運的轉捩點。任何一點努力和機會都可能撥轉你的命運航向。同學們的神經開始緊繃起來,教室內充滿了詭秘的氣氛。
一天,剛下課。老校長將我和嚴密叫到走廊的盡頭,慈父樣的笑臉看著我們,帶著喜悅的聲調說“根據校委會的研究決定,將保送你們兩個去解放軍藝術學院學習。希望不要辜負學校對你們的期望。”說完,老校長委以重任似地拍了拍我們的肩膀,轉身離去。留下我們兩個革命憤青,相互對視著,臉發紅,眼發光,心發狂。猛然地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足足五分鐘。這是何等的榮耀!既能當兵,又能搞文藝。天上掉餡餅也沒這個喜訊開心!
沒有經歷那個時代的人們,也許不知道,“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是多少革命青年夢寐以求的夙願。穿上軍裝,你就象一輛警車,在革命生涯大道上一路綠燈,暢行無阻,直達政治地位的頂端!就是走在大街上,人們也會用敬羨的眼光瞄著你。心裏只恨老天爺不公,這樣的好命怎不落在我頭上!
所以,不用考試,就可以上大學,可以穿軍裝,可以幹文藝。世上的幸福全讓我占了。那幾天我心飄呀飄,飄忽得心高九霄,雲遊萬里,如入五洲風雷仙境。革命太美麗了!真是萬萬歲啊!
剩下的事情,就是走例行手續了。面試,檢查身體,等入學通知。
果然,五天后,嚴密接到正式入學通知書。而我的通知卻遲遲沒到。也沒任何消息。這種無聲的拖延,給我期望的心靈蒙上了一層不祥的陰影,預感到不幸的事情要發生。
一點不錯,教導主任把我喚到辦公室。微笑的臉龐帶有一絲尷尬。她委婉地告訴我,其實你的條件都符合軍藝的要求,只不過軍人要上前線,“抗美援越”,戴眼鏡就非常不方便。這是部隊的規定。希望你能理解。教導主任還說了一大堆安慰話,鼓勵我繼續努力,考其他大學。我沒等她說完,便打斷她的話:“請放心,我一定聽黨的話,服從黨的安排,不辜負黨的期望,好好學習,到哪里都為人民服務。“主任聽了,如釋重負。連聲笑著說,好!好!這才是我們革命的後代!
一切又恢復了常態。我也混進同學中,和他們一起準備高考。只有晚上,夜深人靜,黑暗緊緊地籠罩著我。一陣陣孤獨,失落感侵襲我的心。眼淚如泉水湧出。我把被子蒙住頭,放開懷痛哭一場。 眼鏡啊,眼鏡!該死的眼鏡!
一年後,文化大革命爆發。我所在的院校和其他院校一樣,都處在無人管理的癱瘓狀態。徹底自由了的我,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解放軍藝術學院,企圖圓我當兵的夢。嚴密見了老同學,異常興奮。滔滔不絕地介紹他的軍藝生活,還有他的新同學。如,有的同學來自老紅軍的家庭。有的是某某某的兒子,還有的是誰誰誰的女兒,等。說著說著,他的新同學們走了過來,嚴密立刻高聲叫喊:“來,來,認識一下我的老同學。”身著一襲綠軍裝的幸運兒們擁到我的面前。嚴密介紹道:“他就是我常說的穆迅。這位是李劍。”我忙起身,卻在這一片綠色中忽然發現了一樣東西。它牢牢地吸引著我的目光,並盯住不放。那就是在李劍清瘦的臉上,筆挺的鼻樑上,分明架著一副眼鏡!厚厚的啤酒瓶底的鏡片,遮擋著他的眼睛!他友好地伸出手,嘴裏說著什麼。而此時,我已全然聽不見。怔怔地看著他,似乎有另句話在我耳邊響起:“對不起!我爸爸是將軍。縣官,不如現管。包涵了!”
我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