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玲的房間很小,除了那張精緻但極老舊的鐵床,只有一張書桌,桌面上放著她的一張黑白照片,立在西湖垂柳下,精緻得像民初畫像上的小美人,柔軟的柳枝垂在她肩頭,眷戀地貼在光滑的肌膚上不愿移開。房間是這幢西關老屋里最小的,但也最隱秘的一處角落,在陰暗走廊的盡頭。推開「咿啞」作響的木門,便見小陽台,春玲和我就倚在那銹跡斑斑的鐵欄上,看落日在千家萬戶的屋頂後面消失。平時夏日納涼的人們,就在樓下的窄巷里鋪開床板涼蓆東歪西倒躺臥,手里不住地搖著葵扇,說話的聲浪揚上來,還夾雜著些罵人的穢語。春玲告訴我,以前還有人拉琴、唱南音,文革一來,琴被紅衛兵砸碎了,唱小調的女街坊也捱了批鬥,自此蓬鬆了頭髮低首出入,不敢正視他人。可現在街巷里空無一人。不知是誰敲起了示警的銅鑼,接著是各家敲打臉盆水桶遙相呼應,一眾舞弄著扁擔和削尖了的水喉通(鉛水管)的男女,在夜色下亂奔,還伴著此起彼伏的喊聲「捉勞改犯啊!捉勞改犯啊!」
春玲的二哥約我上街看看環境,路人都在耳語,傳說有逾千逃犯進城作亂。有人神色倉皇地抄起利器,喝令婦孺待在家中緊閉門窗,巷口街頭出現臨時關卡,還設立了盤查的哨崗。九點多了,我倆在鎮安路文化公園側門,見到人們把一個穿紅上衣的壯漢綁在售票窗鐵欄上,昏黃路燈下人頭攢動,圍著猛打那壯漢,只聽到他大聲求饒﹕「好辛苦啊!不要打我,我不是勞改…..」這「犯」字未出口,人群散開了,一個老太太揮舞著柴刀,沖過去就是一劈,正劈在那漢子的胳膊上,皮肉綻開,鮮血噴出,指粗的白色筋腱,也「啪」的應聲而斷。漢子慘叫一聲兩腿亂蹬,還有兩個人上去踢他的褲襠,那地方早就滲出屎尿來了。春玲的二哥臉馬上白了,拉著我掉頭就走,身后的人群倒是沒有大呼小叫,但一陣陣仿佛打在米袋上的悶響,并沒停頓。是耽心沒把他打死留下後患,還是心頭的恨意未渲洩一盡要繼續努力,就不得而知了。
回春玲家路上,經過我做工的單位,門口也圍了一撮人,工友告訴我小高也被人扣在某處街頭,打電話來催單位去領人。人事科的孫某恰好從辦公樓下來,我趨前去請求盡快把小高領回來。他翻起那雙死魚般的眼睛,冷冷應道﹕「我還有事要辦!等等吧!」
為了壯膽,春玲二哥拉我回他家守夜。
這一夜,春玲的母親与兄弟,還有我和春玲都沒閤眼,全屋一片黑暗伴著死寂……我和春玲的二哥都沒有提街上看到的那一幕。
春玲穿著無袖短上衣,兩條光滑修長的胳膊,在暮色中仿佛天鵝的翅膀,時而搭在我肩上,時而交叉在身後。直到一輪明月升起,她勻稱的身子,像一只線條優雅的古瓷瓶,在走廊里留下長長的陰影,我常說春玲是希腊雕像變來的。月色下和小美人一起,剛才血腥的場景仍歷歷在目,看著羊城充滿騷亂的夜景,聽著她輕輕絮語,只覺得并非是活在亂世人間,而是在童話仙境。每當陰森的鑼聲響起,她就緊偎著我,用柔若無骨的小手,摟住我脖頸,感覺得出她豐腴的軀體在顫抖。我倆笨拙地偷偷相吻,牙齒彼此嗑踫著,她滾燙的嘴唇卻是乾的。
黎明前來了場豪雨,驅散了酷熱,我倆將手一齊伸出窗外,任雨水澆淋,享受那難得的清涼。那「捉勞改犯」的嚎叫,仍不絕響至天明。
才過七點,路人已經很多,默然而臉色蒼白,我和她從鎮安路出沙基,昨晚紅衣男子仍綁在鐵欄上,渾身血污,腦袋低垂著,仿佛折斷了脖子的禽鳥,怕是已斷了氣,還有三兩小童戰兢兢地遠遠擲石過去。對面一列磚屋的住客,老少均立在門外,呆望著石子落在那死了的壯漢身上。
到了愛群大廈,眼前的情景教春玲失聲尖叫起來,十里長堤成行的榕樹下擠滿昂首觀望的人群,幾乎每株樹上都吊著或綁著死屍,「愛群」對面這株細葉榕特別茂密,一個少年男子,被人用生繡鐵線勒住細瘦的脖子吊在枝椏上,舌頭伸了出來,兩眼圓睜,濕了的白襯衫上倒不見血跡,藍布長褲被撕破了,雙腳赤足,從褲腳管里流出的血,凝結在腳背上。最恐怖的是男人的雙手,十指分開而彎曲,像是動物的爪子,企圖捕捉什麼。春玲渾身發抖,拉著我擠出人群,她腳上的小白跑鞋,已經濺滿了地面上分不清是血還是雨水的淺紅。聽旁邊的人說,這少年昨晚被人用鋸條活生生捅死,流出來很多血,但都被大雨沖走了。
近中午時烈日暴晒,一陣臭氣扑鼻而來,樹上的死屍開始發脹,我們看到一對綁在樹身上作跪狀的死屍,其中一人是女性,長髮披散在臉上,頸部有傷痕,衣褲幾乎被撕爛。而在太平路戲院門前見到的一具梳辮子的女屍,身穿裙子還背著綠色的書包,腳穿一雙布鞋,完全一副學生打扮。
緊緊握住春玲的手,不知走了多遠的路,看到了多少死狀恐怖的屍體,她俏麗嫣紅的面容一片慘白,咀唇哆嗦著。
經過廠門口,工友趨前告訴我「小高昨晚死在吉祥路了」他們去現場看過,小高被人綑在巷口的電線杆上,苦苦哀求通知廠方領他回去,街道民眾等不及正想動手,突然有一路過的老頭掏出匕首直剌小高腹部,抽出後在鞋底拭去血跡,施施然離去。
出身孤兒的小高,時年十九歲。
扶著春玲回到她家的西關老屋,關上兩扇古舊而沉重的門扉,仿佛把那個血腥殘暴的世界隔絕在外面了。在幽暗陡峭的樓梯上,春玲突然緊緊擁抱住我,渾身發抖,在我耳邊急切地說﹕「我們走吧,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她說她害怕,怕白雲珠水千年羊城的廣州人,那些孩子的爸爸,丈夫的妻子,甚至是孫兒的祖父母,一夜之間竟然嗜血如命,殺了那么多的人!陪她坐在梯階上,一邊撫慰她,一邊忍著錐心之痛,當我倆從那些吊起的屍體下面走過時,在蒙住雙眼的指縫里窺望死者的慘狀,無疑亦是一種對暴行的苟同,即使是無奈,也是默然認可。人性深處隱藏的殘忍,我們身上都有。在這一點上,我們和那些動手殺人的人,并沒有什么不同。一日一夜之間,吾心老去了數十年。
晚上她和我都沒吃飯,在小房間她那张整潔的書桌上,我用鋼筆畫著白朗宁夫人的肖像,她屈膝坐在床上,雙眸凝視著我的筆尖在紙上游走,在肖像完成後,我添上去幾個胖嘟嘟可愛的小天使,她把臉靠在我背上,兩只天鵝翅膀般柔軟的手臂溫存地摟過來,「這幾個天使是畫給那些不幸的人們的嗎?」她淒然問道,淚珠滴在我頸上,我肯定地點點頭,沒有出聲應她。
又亮又圓的月亮高懸在無一絲雲彩的夜空,如銀的光輝映進窗來,照亮了我倆青春煥發的臉龐,月色還是昨夜那般地清亮,她和我又一次交換熱吻,可春玲与我都知道, 我倆巳非從前的我倆了。
我們生命中最美好的至潔至純,隨著那夏雨中的鮮血,永遠逝去了……
﹝後記﹕1967年8月11日,廣州發生「殺勞改犯」慘案。8月11日,一位自稱在商品檢驗局工作的市民打電話向軍管會報告︰「現有三千多勞改犯進入廣州,昨天到處搶劫,群眾聯防後打死了一些,還抓到了一個頭頭。據說他們有軍裝和機關槍,他們準備今晚和最近幾天晚上要反撲,大干一場,群眾十分恐慌……」
在此之前一天,佔駐海珠廣場廣交會陳列館的「紅聯」總部突然接到省航運廳軍代表的電話緊急通告︰有幾千勞改犯正乘坐“花尾渡”(船)從北江往廣州開來……」
「勞改犯即將血洗廣州」的流言在廣州城的大街小巷不脛而走,引起恐慌
街道聯防因此而作為居民自發的一種防御措施出現,各街道之間,設有閘柵,這些閘柵多由磚瓦砌成或木料制成,一般都很堅固。材料的來源,有的靠街坊間集款購買,有的則直接從一些建築地盤中取用。當時廣州的一般街道,普遍設有這類閘柵,就象內戰時,城中為應付巷戰的設施一樣…… 入黑時分, 這些閘柵就會加鎖, 禁止出入。守望的街坊以敲銅鑼或敲面盆為號,通知街坊,各街坊听到訊號,也采取同樣措施,吶喊鼓噪。有一些自願擔任巡更的人,還對可疑人物等作追擊或捕捉,隨意將被捕者施以私刑吊死或痛打致死。
「打勞改犯」慘案中遇害者的准確人數一直未見公佈,當時旗派「紅警司」政委黃意堅,事發後曾組織公安刑警和中學生的力量,分兩撥點數各地的屍體,得出一百八十多具至一百九十多具這個數字,迄今被視為最接近真實死亡人數的數字。
事後在民政系統曾突然廉價內部發售軍用雨衣,知情者告知筆者,這批雨衣是用來打包「打勞改犯」中死者的,我始終未敢買來使用。
一百多個鮮活的生命,一夜間化為冤魂野鬼,除了筆者的工友高潤才有名有姓,迄今未見家屬親人提交遇害人身份与姓名資料,勞教收容系統也沒有公佈過是否有人潛逃。在當年廣州軍事管制委員會工作日記上,關於「打勞改犯」這一重大事件,居然是一紙空白,并無隻字記錄,軍管會有關人等亦諱莫如深絕口不提此事,
四十多年前的這件慘案真相何在,至今仍是一個謎。
當年7月20日廣州華僑糖廠武鬥与7月23日中山紀念堂武鬥,掀開廣州地區群眾、學生武鬥序幕,十多天後就突然發生「打勞改犯」事件,令有「小亂入城,大亂下鄉」傳統的市民,將家中年輕人与孩子(其中大部份是學生)分送到農村避禍,往城郊四鄉車船票一時售罄,市民還在城內建造閘柵實行聯防,入夜無人出入形同「宵禁」,一時間阻遏了派性武鬥的蔓延。「打勞改犯」流言的散佈与慘案的發生,是否有幕後的策劃運作,就有待史家去發掘与考証了。
文中所述,概為筆者四十二年前的親身經歷,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我相信,現今五、六十歲的廣州人,都會記得這段往事。該事件中暴露出一般百姓竟如此熱衷於私刑虐殺路人的殘忍,迄今仍令人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