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夏,我在家鄉中國陝西西安,看過一部關於唐太宗李世民的電視連續劇。劇情中涉及魏徵,時任太子洗馬。由於劇中把“洗馬”誤讀為xi-ma,我寫了一篇小文章,發表在《西安晚報》上,對此加以糾正。近日閒看《漢武大帝》光碟,看到漢景帝任命儒者衛綰作為太子太傅,教皇太子劉徹學習儒家典籍。竇太后對此不滿,就派汲黯作為太子洗馬,教太子讀黃老學說。這裡不僅仍把洗馬的讀音念了,而且還出現種種值得討論的謬誤。因此我再次著文,還是從洗馬說起。
據《漢書•百官表》記載:太子太傅、少傅,古官。屬官有太子門大夫、庶子、先馬(注意,應讀為xian-ma,而不是xi-ma)、舍人。
太子太傅秩二千石。杜佑云:《漢魏故事》,太子於二傅執弟子禮。太傅可以不向太子稱臣(見王先謙《漢書補注》)。而先馬,據張晏的解釋:“先馬,員十六人,秩比謁者。”如湻曰:“前驅也。《國語》曰:句踐親為夫差先馬。‘先’或作‘洗’也【李西興按:讀音均為先導的先,而不是洗涮的洗】。”由此可見,先馬是太子太傅的屬官,秩比謁者(謁者掌賓贊受事,員七十人,秩比六百石)。一個官秩僅為“比六百石”的屬官,怎麼能和自己的頂頭上司,秩二千石的太子太傅平起平坐呢?何況,先馬的職責,也不是教授太子文化知識的老師。
另外,在《漢武大帝》前面幾集,還說到晁錯是漢景帝的老師。史載晁錯擔任過太子舍人,門大夫。這些職務和先馬一樣,也是太子太傅的屬官。後來晁錯改任博士。博士是太常的屬官,秩比六百石。有次,晁錯上書言之有理,受到文帝賞識,被升為太子家令。太子家令是詹事的屬官,秩應為八百石。晁錯能言善辯,受太子劉啟的寵信,太子家的屬吏們號稱他為“智囊”。可見,晁錯根本就不能算作是漢景帝的老師。電視劇的說法,或是對史書的誤讀,或是編劇所作的故事演繹。
汲黯在漢景帝時期,史載不過寥寥數語:“為太子洗馬,以嚴見憚。”並沒有什麼具體事蹟。到武帝即位,汲黯作為謁者,曾兩次作為皇帝的使節,外出執行特別使命。
【《漢武大帝》劇中,將此演繹為任汲黯為五千石(漢代根本就沒有五千石的官秩級別)的謁者令。按:西漢時謁者是郎中令(武帝太初年間更名光祿勳)的屬官。謁者的領事號僕射(读pu-ye),秩比千石。郎中令是九卿之一,掌管宮殿掖門戶,秩為中二千石。另外,少府的屬官有中書謁者令。建始四年(公元前29年),被漢成帝更名為中謁者令,其秩也不應高於千石。】
一次是東粵(秦漢時期,閩粵人分佈在今福建、浙南和贛東北部分地區,及福建沿海島嶼。漢初有閩粵王國,後又從中分出東粵)人互相攻打,漢武帝派汲黯前去視察。汲黯只抵達吳縣(今江蘇省蘇州市)就返回京師,禀報說:“粵人之間相互打仗,已經習以為常了。不值得大漢天子派使節去過問。”第二次是河內(郡治懷縣,在今河南武陟縣西南)失火,燒了一千餘家。漢武帝派汲黯前去視察。汲黯回來禀報說:“老百姓家裡失火,延燒相鄰的房屋,不值得天子擔憂。臣路過河內郡地,見到因水旱受災的貧民有一萬餘家,甚至出現了父子相食的慘景。臣謹便宜行事,用皇帝的符節,打開河內郡糧庫以賑災民。現在歸還符節,並請皇帝責罰我擅用符節之罪。”武帝很賞識汲黯的敢作敢為,不但沒有治他的罪,還把他升為滎陽令。滎陽是西漢時的大縣,官階應為秩千石。不料汲黯卻以當縣令為恥,藉口有病,不接受這項任命,回家鄉種田去了。漢武帝得知汲黯不肯就任的底細,就召他擔任中大夫(秩千石,武帝太初年間更名光祿大夫,秩比二千石)。汲黯因多次直言,懇切進諫,難以久任內廷官職。就被朝廷外放,升任為東海太守(秩二千石)。
史書上記載:“(汲)黯學黃、老言,治官民,好清靜……歲餘,東海大治,稱之。上(漢武帝)聞,召為主爵都尉(後更名為右扶風,秩二千石),列於九卿。”
主爵都尉(右扶風)是京師三輔(即漢朝首都長安的三個直轄區)之一的行政首長,因此可以參加公卿朝議,稱之為“列於九卿”,即副卿(少卿)級的官職,相當於今天中國大陸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
【易中天教授在《漢代風雲人物講座》第一講“冤死的晁錯”裡說:當時有一個叫鄧公的人,就跟漢景帝說過,晁錯死得太冤了。鄧公是一個什麼人呢?鄧公當時的官職叫做“謁者僕射”。 “謁者僕射”的級別叫做秩比千石。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相當於副部級。李西興按:根據易中天的解釋,西漢時九卿為部長級,九卿秩為中二千石。那麼副部級應為秩二千石;比二千石則是準副部級。秩比千石的謁者僕射,只能相當今天各部的司局級。至於易先生把西漢官秩之石讀錯音的解釋,請參看我的《漫談“母儀天下”電視連續劇》】
當時,漢武帝正徵招文學儒者,常說“吾欲云云”。汲黯就直言批評說:“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這怎麼能效法唐堯虞舜的盛世之治呢!”這句話惹怒了皇上。漢武帝臉色一變,宣布退朝。公卿們都為汲黯擔心。武帝回到后宮後,對隨從說:“汲黯話說得太過分!他心眼兒也太戇直了!”群臣有人就此數落汲黯。汲黯卻答道:“天子任命公卿輔弼大臣,能是讓他們看皇上的臉色,阿諛奉承,陷主上於不誼的嗎?既然我們已在其位,如果只顧著自己明哲保身,這不是羞辱朝廷嗎?”
有趣的是,唐代魏徵在這一點上和汲黯是一樣的。
《新唐書•魏徵傳》載:隋末大亂,魏徵先是跟隨李密起義。後來歸順唐朝,在太子李建成手下任洗馬之職。魏徵見秦王李世民功勞很大,就私下勸太子早做打算。李建成在“玄武門之變”中被殺後,李世民抓住魏徵,責備道:“你為什麼離間我們兄弟的關係呢?”魏徵卻答道:“太子如早聽我的話,就不會死於今日之禍了。”李世民因為器重魏徵,不但沒有記恨他,反而把他收羅在自己帳下。
唐太宗即位,魏徵初拜諫議大夫,封鉅鹿縣男。屢遷至檢校侍中,進爵郡公。有次酒宴,太宗對長孫無忌等說:“魏徵原來是隱太子(按:即李建成)的部屬,我能棄怨用才,可謂無愧于古人了。可是魏徵每次進諫,我若不聽,他就再也不回應我的話。這是為什麼?”魏徵曰:“臣認為某事不可行,所以進諫。若陛下不聽,我又回應了陛下的話,恐怕這件事就得辦了。 ”太宗說:“你就是應上一聲,再談談自己的觀點,不行嗎?”魏徵說:“古時候大舜告戒群臣:‘你們不要當面服從,背後又有不同的說法。'我若當面說可以,然後再談不同意見,不符合做堯舜的臣子之原則啊!”太宗大笑說:“人們都說魏徵言行傲慢。我看他怎麼很嫵媚啊!”魏徵再拜說:“是陛下能引導臣說真話,所以臣才敢說。不然的話,臣怎麼敢多次批逆鱗呢?”
【按:中國古代稱皇帝為真龍太子,批評皇帝就被比喻為“披逆鱗”。】
魏徵對唐太宗所說的這番話,實際上是高級馬屁。一是頌揚皇上是堯舜明主,二是讚美皇上能容人直言。所以唐太宗並不感覺魏徵的話刺耳,反而認為他的話很中聽。漢代汲黯之所以敢言,也是深知漢武帝能夠容人直言。汲黯不但敢言,而且往往言之有理,就是皇上和其他大臣聽著不順耳,也駁不倒他。
比如說,和汲黯同朝為官的張湯,因修訂漢朝律令而受漢武帝信任,被任用為廷尉(相當於今天的司法部長)。汲黯曾當著皇帝的面,質問指責張湯說:“君為正卿,上不能褒揚先帝之功業,下不能教化天下之邪心,以安國富民,使犯罪率降到最低。為什麼只是把高皇帝制訂的律令胡亂變更呢?總有一天你會禍及子孫的!”汲黯和張湯辯論時,在細節問題上,張湯常佔上風。汲黯氣不過,就罵道:“人們常說,不能讓刀筆小吏當公卿大臣,這話一點兒不錯。張湯受到信用,必令天下人恐懼不安,側目而視!”
在汲黯位列九卿的時候,公孫弘、張湯等,還都是小官吏。到公孫弘、張湯開始升遷,與汲黯位列同級時,黯常常批評他們倆。最後公孫弘當上丞相,封為列侯,張湯也官至御史大夫(副丞相)。就是汲黯當年的副手們,都當上和汲黯同列的官職,有的人還比汲黯更加受到皇上寵信。對此汲黯非常不滿。有次,他公然當面對漢武帝說:“陛下任用大臣,就像堆柴火一樣,是後來者居上。”把武帝氣得沒法,只能說:“汲黯說話是越來越放肆了。”
不久,匈奴渾邪王帥眾來降。漢朝徵發二萬乘馬車去迎接。官府置辦經費不足,就向老百姓借馬。有些人就把馬藏起來不借,致使湊不齊拉車的馬匹。武帝發怒,認為長安縣令辦事不力,準備把他斬首。汲黯說:“長安縣令沒有罪。只有斬了我汲黯,老百姓才肯把馬交出來。況且這些匈奴人,背叛其君主向我大漢王朝投降。朝廷命令沿途各縣,用車馬迎送。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大漢王朝要騷動天下,疲敝中國,以討好胡人的叛徒呢?”一席話把皇上頂得有口難言。
後來渾邪王部眾到了長安,商賈們與匈奴降眾做些黑市交易,被官府追究,有五百餘人罪當處死。汲黯聽說此事,立即入宮晉見皇上說:“當初匈奴人斷絕與大漢的和親情誼,大肆攻略漢朝邊塞。中國舉兵與他們作戰,死傷不可勝計,花費之巨數以百萬計。為臣確實很愚鈍,原以為陛下擒獲這些降虜,會把他們貶為奴婢,與繳獲的財物一起,賞賜給從軍戰死的家屬,以酬謝安慰天下百姓。如今不但沒有這麼做,反而把渾邪王所帥的數万降眾,奉若驕子。為了賞賜這些胡虜,而使得國家府庫空虛,並徵發老百姓侍侯他們。長安市民怎能知道,在家門口和降虜做買賣,也會被官吏視為邊關的黑市交易呢?陛下啊,您既不能用戰勝匈奴所獲之利以謝天下,又要以微小的罪過,濫殺無知的商賈,竟然多達五百餘人。臣確實不能理解,陛下怎麼能這麼做呢?”漢武帝當然不接受他的意見,卻又難以駁斥他,只好恨恨地說:“吾久不聞汲黯之言,今天又來妄發議論了。”
【每讀這段歷史時,筆者就感嘆,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後,中國由於國共兩黨的內戰,喪失了向日本政府索要戰爭賠款的時機。後來海峽兩岸又長期對抗,助長了某些人,特別是台獨分子的哈日情結。中國政府禮遇友邦,甚至禮遇投降的敵國,這種泱泱大國風度,怕是濫觴於漢武帝吧。今天之中華民族,確實應該多一些汲黯式的人,懂得向政府建言:任何時候,應把本國人民利益放在首位。】
我敬佩汲黯,就是敬佩他直言敢諫,不管皇帝愛不愛聽,也要為民請命的精神。這種精神,是中國古代的忠臣,特別是文臣的表徵之一。難怪淮南王劉安準備造反時,想收買朝廷裡的大臣,卻非常忌憚汲黯,說:“汲黯好直諫,能守節,敢為忠義而犧牲個人生命。至於去說服公孫弘等,那是很容易的事。”
最近我在【精英博客网】,拜讀王鍾的知青傳奇故事。文中說道,某知青因為在日記中寫有質疑林彪的文字而被捕。其實在文革初期,對林彪的質疑的群眾,大有人在,本人也是其中之一。那時我也是知青,每次回城探親,年輕人在一起,總要聊聊時事。一九六九年夏天,我因病回城,在家裡住了一段時間。一天晚上,和要好的年輕朋友們一起喝青梅酒,聊天抒發情懷。我一時興起,就說了三件事:一是“農業學大寨”不能持久(根據我在山區插隊的經驗而推論出來的);二是江青不是好皇后;三是林彪不是忠臣。後兩點,我都是以歷史上的宮廷故事為依據的。因為當時,江青以主席夫人的身份干政,太不得人心。而對於林彪,我則說,成天吹捧君主的,能是忠臣嗎?當時,絕大多數群眾開始當逍遙派,大可不必處處防範別人告密。然而,我只寫古典式的詩詞,從不寫日記。因為文革初期,我所在的中學,有許多老師因勤勉寫日記而肇禍,給我的印像極為深刻。
當然,如果林彪能像汲黯那樣,敢於對毛主席直言而不面從的話,也就不可能成為偉大領袖的親密戰友,怕早就是第二個彭德懷了。
二〇〇九年四月十八日於新西蘭奧克蘭
【筆者註】本文曾於2009年4月中下旬在【貝殼村】和【精英博客】分為上下兩篇貼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