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緣份際會，曾隨友人「鱷魚陳」環遊南太平洋列島，其中東薩摩亞（美屬）与西薩摩亞，我稱為兩薩，「鱷魚陳」也同意這種說法。當時他是一個南太博物館与爬蟲動物園計划的策划人，我算是藝術顧問，雖有在南太平洋生活的經驗，又酷愛藝術，但顧什麼問什麼，心里也沒底。
待飛到西薩首府阿比亞，恰好是黎明。「鱷魚陳」去找圖書館，留下我在城里鐘樓邊畫寫生，清晨的海風微涼，高高的椰樹已經染上朝陽，紅、藍、黃、白四色為主的建築物，沿海而築，最為宏大的一幢商廈，原是南太巨擘BP所有，後為當地華商陳茂收購，幾百平方米的大廳里，從漱口杯澡盆嬰兒車到棺材，終人之一生用到的物品，幾近都有。陽光漸漸投射在「陳茂公司」的匾額上，造型笨拙的方頭巴士，冒著黑煙「突突」駛過，避開在路中間散步的豬狗。
穿人字拖的島民，上身T恤下身圍布，扛著成梭香蕉与串串芋頭，施施然從身邊走過，好奇地駐足畫架前，卻禮貌地一言不發悄悄離去。
除了到城里的市場交易農獲，薩摩亞人日常活動的主要范圍，就是家中菜園、海上与會堂了。海濱大道上人來人往，幾乎每人都揹著鼓鼓的背包，有的腋下還挾著枕頭。「鱷魚陳」告訴我，這些走來走去的人，多來自周邊小島或山區，下了船或巴士就在街上轉悠，尋找熟人親友，只要打過招呼，便跟著回去在其家中寄居取食，十日八日後再另圖計。
島民居屋像個巨大的多柱涼亭，屋頂猶如一隻反扣的大船。雖說有「法雷特雷（圓形大屋）」、「法雷阿侯勞（長橢圓形大屋）」和「法雷歐歐（小橢圓小屋）」三種形式。但一律無牆無窗，在馬路上可以看見全付家當，大床、桌椅和冰箱，家中婦兒亦坦然自若席地嬉戲。居於此種涼亭式屋中，有海風送涼，花草樹木環繞，遇雨可放下椰葉編織的帘子，加以石塊壓住，一樣遮風擋雨。
阿比亞西邊的黑砂灘，滿目皆見黑色的砂石，見一幢小巧的「法雷歐歐」蓋在石頭上，四周載滿面包果樹，屋旁盛開著紅黃兩色的扶桑花，有黑髮垂肩的薩摩少婦在灑掃庭院，苗條的她耳邊有朵又白又香的雞蛋花。見我立起畫架，她走近來佇立一旁，近得可以聞見她身上抹的椰油香味。
婦人三個頭髮蓬松卷曲的孩子在屋里窺望，像三隻毛茸茸又可愛的小獅子。聽到我贊美這幾個孩子，她那雙清澈得映見藍天白雲的明眸，突現幽怨的陰霾。去年孩子的父親出海捕魚就沒有再回來，一船四人杳無音訊。
這群面包果樹是她那有先見之明的男人早年所栽，有三十多株，現已陸續結果。有人說十二株樹結的面包果就足夠一個男人全年食用，但科學數字是單株每季可結果二百之多。排球般大小的面包果，可烤可煮，松軟香甜，營養超過白米，又有大量纖維。那婦女与三子，有這多的面包樹，全家食物有保障矣。
小屋后面不遠有幢法雷阿侯勞，足有二十米長四、五米寬，一群男人在內喝土酒議事，每人靠著一根柱子坐在地上，盛土酒的木盆有十幾條腿。這類夾敘夾議邊喝邊談的集會，往往可從一早延至夜深，一人說話時，眾皆靜聽，輪流喝酒也長幼有序地輪流發言。
富有的島民已住進磚房，有些很是氣派，但不少門前都有墳墓，有的居然把親人葬在客廳里，筑起水泥平台，倦時高臥其上，餓極就餐其上。遇有喪禮必辦派對，殺豬宰牛，狂歡數日。前來奔喪之人，除親友垂淚哀悼，偶見撕衣扯裙，刀割皮肉，搥胸頓足嚎哭者，非至親好友反是死者生前之仇家對頭。皆因當地民俗傳說死者有報復宿敵神通，惟對其極盡哀悼懺悔方能化解。
薩摩亞人愛喝的「威利瑪」啤酒，其名可能得自作家史蒂文森的領地威利瑪。史蒂文森從一八八零年開始，化了差不多十年時間在世界各地尋找具備適宜治癒肺病的氣候之地。最終在西薩摩亞烏波盧島（Upolu）買下四百英畝的土地，命名「威利瑪」。
我徘徊在細軟的青草地上，只見圍繞他那白色的雙層鐵木結構故居，被埋葬著一代文豪的薩摩亞沃土里，長出的繁花綠樹，簇擁環繞，欣欣向榮。与他撰寫的小男孩吉姆的傳奇《金銀島》一樣，這所房子的主人史蒂文森，也選擇了一種神秘奇妙的方式離開人世。在他四十四歲那年，一八九四年十二月三日傍晚，當他打開一瓶葡萄酒，准備与妻子享用晚餐，猝然倒地，辭世而去。
史蒂文森曾一書成名，後遭批評貶低，可算是個毀譽參半的人物。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才重新被評價成一位擁有過人洞察力的藝術家、文學理論家、隨筆作家與社會評論家，也被認為是南太平洋殖民歷史的見證人與人類學家。
今日的薩摩亞人知道史蒂文森其人其事者并不多，只為懷古尋幽的觀光客指點文豪的故居墓塚，賺點小費与車資。我竭力想從緊閉的門窗外，窺望屋內擺設，只見一些古舊的像俱与泛黃的照片。史蒂文森在才思枯竭之後，曾呆坐在書桌邊，望著泛著銀光的海水与窗前的芒果樹發怔，飽嘗一個作家面對白紙寫不出片言隻字的痛苦。
在生命結束之前，他曾突然尋回靈感，動筆創作《赫米斯頓的威爾》，去世那天他還在努力寫作，但上天把他接走了，永遠中止了這部被他自翎為一生中最好的作品。椐說島民堅持要肩扛他的遺體上山安葬，史蒂文森和他的遺憾一起，安息在望海的山端。我竭力去傾聽這位「圖西塔拉」（薩摩語：Tusitala有故事作家之意）當年人生悲歌的裊裊餘音。
陣陣海風吹來，与樹梢絮絮低語，被掀翻的葉片，反照出金色的陽光，在空氣里顫動。能感覺得出他還留在威利瑪，留在他如此深愛的薩摩亞。
西薩的島民用現代眼光看或可用「貧困落後」形容之，但俊俏健朗、天性樂觀的薩摩亞男女，種芋採椰，飼豬捕魚，暇時雕刻編織，染制塔帕（一種樹皮布），他們能歌善舞，歌喉嘹亮。居茅屋而擁快樂，無疑是金不換的永恆財富。
我曾在急促的鼓點聲中，頭頂一片璀燦星空，欣賞島民表演火刀舞，幾位武士靈巧地旋轉著兩端點燃的火把，飛舞著許多鋒利的刀子，身段步法變化复雜，那場面震撼人心，經久難忘。
東薩摩亞的人種、民俗与西薩一樣，兩地雖因一戰時代歷史緣故分治，但東薩作為美國屬地，富足得多，到了首府帕果帕果，還以為身處美國。街頭騎警，一身美警制服裝備，不同的只是袖章上星條旗邊多了一面帶鷹的州旗。連學校的巴士，也是美國那種圓角的黃色校巴。
開車趕去打高爾夫的島民，許是口袋有了些許美金之故，大多有點昂首挺胸，缺少西薩路人常見的謙和溫良。
帕果帕果三面環山，呈U型的市區背山面水，山勢險峻，奇崖怪石，且水深浪急。全島主要工商業均集中於此，兩座StarKist与Samoa Packing魚罐頭廠規模宏大，以本地金槍魚制作罐頭，同其他本地產品一樣，一律標以美國製造行銷世界。
南太諸島如斐濟、薩摩亞、馬紹爾等漁港，雲集大批神女，目標便是在該水域捕漁作業的數百條漁船上的水手。除船舶修理，物資補給，船務代理等行業，餐飲舞廳旅館网吧等亦應運而生，甚至成為當地一道有特色的風景線。
帕果帕果也有不少酒吧餐廳夜總會，除了招待觀光客，主要客源是漁輪水手，一旦出海歸來，入夜後燈紅酒綠，鶯歌燕語，熱鬧非常。偶而也有摩登的「蘇絲黃」故事重現，神女和某位船長日久生情，痴心盼望情郎早歸，從良嫁作人婦，海風吹散的并非僅是那滿室的人聲樂韻，也拭乾過怨婦頰上的淚水。
從海濱的造雨者酒店，可以遠望港中明滅搖曳的漁火，我和「鱷魚陳」共進晚餐，鮮嫩的金槍魚被厨子煎得火候恰到好處，外脆內軟。鄰座是一對臨時情人，看得出膚色紅黑的男士是位海員，兩鬢已花白，与他對坐的是位年輕又極美的華人姑娘。接触到我的目光，見到我這個同胞，那雙漆黑而妖嬈的大眼晴里，竟閃過一絲侷促与羞愧。他倆雖呢呢喃喃低語，仍依稀可聽見是在商議安家和居留簽証的事。
和「鱷魚陳」結束列島採風之旅後不久，營建博物館与爬蟲動物園的計划就擱淺了，「鱷魚陳」黯然返回台灣，寫了本《紫色的南太平洋》，書中有他与我旅行時拍的風光照片，兩薩的景致自然盡收其中，書中流露了他對計划美夢破滅的內心傷痛，他是把此事作為人生最後衝剌認真去做的，無奈事與願違。
我不由想起那天晚上鄰桌的姑娘，不知她築巢的夢付諸現實了沒有？天涯此時，我們都是尋夢的人，尋著與否，就由命不由他了。
（2009年9月30日，薩摩亞群島發生地震与海嘯，損失慘重。特撰此文憶述當年兩薩之遊，与各位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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