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孩子,如果長期沒有足夠的食品,長期處於饑餓狀態中,一定會營養不良,影響發育和成長。甚至面黃肌瘦,直至餓死。後果既明顯,又嚴重。這是任何一個父母都懂得的道理。
但是不讀書,或者唯讀很少的書,或者是唯讀一些錯書、壞書、爛書,後果便沒這麼直接,這麼明顯,這麼嚴重。
人不讀書有什麼關係?照樣活著;照樣幹活、吃飯;照樣打架、鬥毆;照樣結婚、生孩子。人們照樣心安理得,覺得不比別人少了什麼。甚至敢“卑賤者最聰明”,“拿起筆來作刀槍”!
很不幸地,我的大半生都處在對於書籍的饑餓狀態中。
不是時間問題,不必刺骨懸樑;不是沒錢點燈,不必鑿壁偷光。說白了吧,乾脆就是沒有書可讀!
我出生在河北平原上一個很落後的村子裏。這裏文化落後,村上有幾個讀書人,也不過是唯讀過三、四年私塾的人。就這些人,讀過幾年後,迫于生計,娶妻生子,下地幹活,也就早把書丟到不知哪里去了。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老人家也讀過幾年私塾。不怕人笑話,我在此也絕對不說瞎話,到我上學時,家裏連一本書也沒有!
直到上小學,我拿到的我的第一冊課本,才是我有生以來接觸的第一本書。當時戰爭還沒結束,我讀的是當時解放區編得一種課本。因為戰爭的原因,物資匱乏,紙質很黑很差。老師是當地讀過幾年私塾的先生,教學極認真,教的方法也就是他當年念私塾的教學方法,拿起書來一遍一遍地念,實際上是一遍又一遍地唱,用一種特別的音調唱。一本書從頭唱到尾,一天不知唱多少遍。因為唱得遍數多了,因而至今不忘:第一課是“人,一個人”;第二課是“手,兩隻手”:第三課是“一個人有兩隻手”;第四課是“工人做工,農民種地”…….
就這樣,每天到學校唱書,唱了一遍又一遍。課後還要幫父母幹活。那時,對一個農村的孩子來說,最重要的技能不是文化,而是幹活。只有能幹活,將來才能支撐起一個家,延續祖宗的香火。所有的孩子放學回家後都要幹活,家家如此,人人如此。幹的最多的活是夏天割草(老家叫砍草),冬天拾柴。就這樣,回家後從不讀書,也沒書可讀。
後來考上了“高小”,即小學五年級,要到四裏之外的另一個村子去讀。課本除了國語、算術外,又添了地理、歷史、自然。自然是一些很基礎的科學知識,那時我不喜歡科學知識,對自然課也就不感興趣。而地理、歷史,卻為我打開了一個廣闊的新世界。原來除了我們這幾個小村莊外,還有那麼廣闊而豐富多彩的世界;原來除了眼前我們這一幫人,眼前的生活以外,還有那麼久遠的歷史,還有那麼多扣人心弦的故事!於是地理、歷史成了我最喜愛的課程。就在此時,由於識字量的積累,我已有能力閱讀課外書籍。順便說一句,我的資質很一般,遠不是“天才”,到了五、六年級才有了閱讀課外書籍的能力。既與現在的早慧兒童無法相比,就在當年,我也不是佼佼者。
有了這點閱讀能力,以及對於各種地理、歷史知識的好奇心,我就拼命找書來讀。農村書很少,別說我們村,就是周圍十裏、八裏,也沒聽說那個村有一家書香門第。於是,連宋濂讀書的路子也走不通。偶爾找到一、兩本書,就拼命地讀。這期間大抵也就是讀一些《水滸傳》、《三俠五義》、《濟公傳》、《薛仁貴征東》之類的演義小說。沒有高人指點,只是自己胡亂閱讀。偶爾與小朋友交換心得,也就是交換一下各自的肚子裏所裝的故事。
胡亂閱讀的結果是,學問沒見增長,知識沒見增加,卻在不經意間,把自己培養成了“白字先生”。說來也可憐,那時書籍難得,弄到一本書就必須儘快讀完。見到不認識的字,來不及查字典,也沒錢買字典,就胡猜亂蒙,蒙的次數多了,也就自以為是,弄假成真了。於是把“乃”讀成“仍”,把“亦”讀成“赤”,“水滸”讀成“水許”,“李逵”讀成“李達”。直到如今,仍有不少字讀成白字。至今在公共場所,我總是不敢當眾朗讀一篇未事先看過的東西,就是自己知道自己那兩下子,怕讀錯了丟乖露醜。
胡亂閱讀也有積極的影響,就是養成了愛讀書的習慣。只是書太少。當時家裏太窮,也沒有錢買。後來上了中學,是縣裏的第一所中學,是52年才成立的。52年縣裏才有第一所中學(之前有一所很小的初師),可見當地文化的落後。因學校剛建立不久,條件很差,連一間圖書室也沒有,自然讀書的條件也沒什麼改觀。不過同學們也都彼此彼此,倒是我因為讀過幾本演義小說,腹中文墨算是多的了。記得58年大躍進,師生作詩歌歌頌大躍進。詩歌的特點就是吹牛,能吹得邪乎,就是好詩。大抵都是“敢想敢幹,讓高山低頭,讓河水讓路,超英趕美,畝產萬斤”之類。而我卻用從演義小說中獲得的知識,吹了一通我們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點石成金,上天能翻筋斗雲,下地能當土行孫一類的大話,居然成了一首“好詩”。
後來文理分科,我到了理科班。也並非由於當時我數理科的成績有多棒,其實只是跟著感覺走,沒什麼主意,為當時叫的頗響的“科學”、“尖端”所迷戀,報名進了理科班。以後的事情也就不用說了,為應付高考,也就沒有閒心讀課外的書籍了。
60年,我考進了南開大學物理二系,實際上是原子能系,圓了我“科學、尖端”的夢。我不知道我高考的成績,但我有自知之明:我的高考成績與我大學同班同學相比,肯定不咋地,但對我來說 ,已經是超水準發揮了。入大學以後,國家的政治氣候大變,由大吹特吹、發瘋發狂改成“調整鞏固”,偉大領袖自知大躍進闖了大禍,秘到後面老實了幾年,由劉少奇主持經濟。學校的“資產階級知識份子”趁機出來整頓教學秩序,制定“黑學則”,嚴格考試制度,建立淘汰機制。我班入學時27人,65年按時畢業的僅18人,7人留級,2人退學。在此情形下,我也只能好漢不吃眼前虧,顧功課要緊。儘管學校圖書館藏書很豐富,我也只能是“望書興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