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登上夜航輪船,波濤隨著長江出海口的擴展越來越大。我耐不住機艙裏的悶熱,在船舷邊渡步。
兩岸燈火,競賽似的將沿岸的貨物,貨船,和卸貨的碼頭照得雪亮。偶爾,碼頭上一輛行進的小車或一位行人,也在離著老遠的客輪上,燈光輝映中分辨得清清楚楚。
船行進著,岸上燈火越來越稀少,排排高大的塔吊,逐漸拉遠了距離。前邊密集泊岸卸貨的貨輪和油輪已漸漸沒了蹤跡。隨著漸遠的燈火,嘈雜繁忙的兩岸距離也相距越來越遠。
除了濤聲,周圍沒有一點其他的聲跡。惟有這艘航行的夜輪,在空曠的海域裏,反射囘輪船“哐,哐”的輪機聲,還有那起伏波濤拍打船身的“空,空”的聲響。
這聲響給靜謐的夜空,平添了幾分單薄和寂寥。
船,漸漸駛入了東海。
行進的船頭,不時碾壓著突陷的大塊暗青,再將墨藍的海水劃撥到船舷兩旁,月光下翻騰出了一簇簇銀白的浪花。浪花在船舷兩邊,分列成一條條螺旋狀犁溝似的波瀾,匯合著船尾葉輪不斷翻攪出的那一大片浪花,跌宕翻滾,不斷起伏地向船後延展,漸漸匯融與遙遠夜空中的那片黛藍裏。
月兒忙忙出來,露了一下圓圓的臉蛋兒,又忙忙縮了回去。不斷地從一堆暗灰色棉絮狀的雲層裏鑽進再鑽出,將略帶點兒金色的月光,潑灑在被風兒掀起的大大小小的波濤頂部。
一會兒,躦出雲層的月亮靜了下來,似乎和我一起,注視著遠近一片忽明忽暗忽大忽小精靈似的波浪,一個個像頂著英國皇家衛士頭上長三角形銀白的彎彎帽沿,在暗藍的海際上受閲似的由遠及近的舞蹈。
望著月光斑駁起伏不定的海濤,還有這輪從雲層裏忙亂著出來又進去,明若圓貝,暗若牛眸的月亮,我想起了我的兒子,我那叫海濤的,小時候長著一張圓月般臉龐的兒子。
海濤出生的時候,正是那年的正月十五晚間,一輪明月暉 映 大地的時刻。
襁 褓中的嬰兒,被幾個護士醫生忙碌地簇擁著。
剛做父親,還沒從角色轉換中醒過神來,在一位醫生的招呼下,我趨前慌張地在人縫裏瞅了一眼我的兒子。
剛剛出生的他,粉嫩的臉蛋子圓圓的,頭髮濕漉漉的,額頭堆起許多皺紋,啊啊的啼聲,讓我倍感陌生,這,就是我的兒子?
慌亂中擠出人群,來到醫院庭院裏,深深吸了一口氣,望著高懸在頭頂的銀盤般的月亮,我梳理著自己內心的激動緊張甚至有些慌亂的情緒。我得穩下神來,
第一步要做的是,得趕緊給兒子起一個名兒,一個他現在就要用的名字。否則,醫生剛剛說了,要在兒子的手腕上拴著的布條上只好先寫上“王毛蛋”“張毛蛋”
啦。
我不想讓兒子叫這麽俗氣的名字。
和許多父母一樣,我淘盡胸中積攢的所有文采,渴望給兒子想出一個不尋常的名字,一個只有兒子有而別人無的獨有的名字。結果,不知心裏太緊張還是太激動,我越想給兒子起一個好名字,就越想不出來。
儘管北風凜冽,可我感覺手心裏汗津津的。
直到醫生等不來名字,只好在兒子手腕上寫上了“毛蛋”二字。
望著熟睡的兒子手腕上‘毛蛋'倆扎眼的字,我的心裏疙裏疙瘩地十分不忿。
我開始加倍的努力,終於苦思冥想下,以我母親的姓氏“易”字開了竅。易翼——就這名字啦!
瞧瞧,這絕對是一個兒子獨有的名字,誰能想到這個名字?誰又能叫這個名字?易翼——交替 搧 動著翅膀展翅高飛,多有寓意的名字哦!
我興奮地準備向世界宣佈兒子的名字,我挖空心思想出的名字時,卻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對,特別是兒子的姥爺,率先反對。
老人家在家裏向來處於一言九鼎的地位,我當然胳膊扭不過大腿,只好眼巴巴看兒子被冠上了“海濤”這個名字。
海濤是他姥爺給起的名。
曾參軍打過仗的姥爺,當時爲什麽要堅持起這個海濤的名兒,而不叫海浪,海岩什麽的,我不知道?反正兒子就叫海濤了。
我無可奈何地看著我給起的,寓意兒子以後展翅高飛的名字,被人們束之高閣。眼睜睜看著兒子叫著“海濤”長大了,成人了,心裏的失落和遺憾,還是在沒人地方,時不時會酸溜溜地冒將出來。
其實,說心裏話,兒子好像更應該叫“海濤”。
小的時候,兒子喜歡玩水,大約這是所有兒童的天性。可海濤玩起水來頗有些特別。
剛半 歲 的海濤一見水就興奮,一到水裏就拽不出來。儘管我們那裏缺水,可夏天了到了,溺愛海濤的姥爺,每天會冷熱參半地弄一大鉄盆水,放在地當間,讓幼小的海濤在水裏玩耍。盡興的海濤會到處撲騰,常常把家裏的地板弄得濕漉漉的。
有時我折幾艘紙船或放片樹葉,兒子新奇地看著水的浮力將紙船或樹葉兒浮起,他小手抓撓著,按下水裏再看它們浮起來,會咯咯地笑出聲來。
大一點,會走了就想著哪裏有水到哪裏玩去。
一日,我剛追他出門,就見他拿一根棍兒在門前水溝沿蹲著玩水,還沒跑到跟前,兒子已一頭栽進水溝,我緊著一把抓住他的腿,把他從滿是泥巴的臭水溝裏
提起,不管不顧抱著他奔進家門,在涼水裏沖刷他滿臉滿嘴滿鼻孔的臭泥巴,好容易將他淘洗乾淨。從此,兒子愛玩水的習性,反讓我提心吊膽。
儘管我小心翼翼,可不久,我又在水裏犯了錯誤。甚至,被姥爺剝奪了給兒子洗澡的權力。
兒子的姥爺,是個對我只會板著威嚴面孔,而對兒子卻呲著板牙樂的老人。
那時,只有單位才有澡堂。兒子漸大自然我要帶他去洗澡。洗澡堂的大池子,好 像一個小游泳池,一撥大老爺們脫得赤條條的,在一片熱氣蒸騰中泡澡搓澡。
兒子好奇,平日都在家裏澡盆裏玩耍,這一下來到了一個碩大的澡盆,還有這麽多和自己一樣光身子的老少爺們,這裏邊的樂子可就多多了。
兒子玩的不亦樂乎。
結果,嗆水了,滿池子泛著肥皂泡沫的水嗆眼睛了,兒子嚎哭起來。我一頭肥皂沫兒眯著眼手忙腳亂,急忙拉兒子到淋浴蓬頭下沖水,結果一個肥胖的身子擋住去路,一隻手伸過來不由分説抓走了兒子。
我略一遲疑,眯著眼,肥皂縫裏看見就下意識去奪,肥胖的身子轉了過來,我急忙撒囘了手。
拉兒子去沖水的,是他姥爺。
想不到婿翁倆,在這澡堂子裏如此坦誠相見。更沒想到的是,此刻正是我狼狽不堪手忙腳亂的時刻,而且,還是他老人家的愛孫正使勁嚎哭的時刻。
我惴惴地看著板著臉的姥爺,拉走了我的兒子。
當天,我迷了兒子眼的行爲被當衆裁決宣判:以後,剝奪我給兒子洗澡的權利,連以觀後效的機會都沒有。
再以後,喜歡水的兒子我再沒帶他到水裏玩過。
時光冉爾,兒子長大了,兒子上學了,軍校畢業了,分配到海軍了。
歲月如逝,我出國了,時不時電話裏聽到兒子長進的消息,要升營級了,當艦長了,談對象了。
月兒似乎已經知道我的心思,此刻靜靜地陪著我看海,看著夜空下波濤起伏的大海。
跳躍的海浪,精靈一樣閃耀著月光。
這次坐輪船就是特地來看看兒子,看看兒子工作的艦艇。以前曾經答應過兒子,回來一定去看看他,還有他的未婚妻。而且,說心裏話,心裏有些想兒子了。
唉,分別這麽多年怎能不想?
國外經年,終年忙於生計,撥開諸多繁亂,梳理一下心絲,更多的竟是對故國的牽掛。
有時,異國他鄉裏,遙望著蒼穹下無盡的海洋,想像著大洋彼岸,那燈底下忙碌的身影,可是我白髮蒼蒼的母親 ? 那隨浪出海艦船上忙碌的身影,可是我那叫海濤的兒子?
終於有一天,放下了所有的糾纏羈絆,回國了。這不,看望母親後立刻馬不停蹄地來看兒子。
臥艙裏,妻子和小兒還在熟睡,我小心翼翼地從上鋪翻下,又來到昨晚的船舷上向遠處眺望。
昨晚,不知幾時才枕著濤聲入夢的。
太陽還在晨靄中沒有露臉,大海暗綠中略顯蒼藍,海濤猶如昨晚,嘩嘩拍打著輪船兩舷。拍打了一夜的浪花,現在卻沒有絲毫的倦意。
風兒掀動著層層波瀾,掀動著鷗鳥徐徐伸展的翅膀,同時掀動的還有我的頭髮。
漸漸,幾座略顯暗綠的小島,此刻晃晃悠悠浮在遠處。
噢!看見軍艦了,灰藍色的軍艦要出海了,艦舷旁邊竟有幾只黑褐色的海豚,出沒著,跳躍著,嬉鬧著。給這清晨的大海,平添了幾分生機和平和。
這一定是兒子戰友的艦艇。
那年,我曾經握住一位看來和兒子一樣年齡的中國海軍軍官的手。他仔細地向我和一群對祖國強大海軍抱有熱望的華僑們講解自己的軍艦。
這是兒子海軍戰友出訪的艦艇,停泊在奧克蘭王子碼頭上延伸的艦橋邊。對岸可以看得見新西蘭的海軍艦隻,呈歡迎態勢錨在不遠處。這是中新兩國海軍一次和平友好交流的一部分。
絡繹不絕的僑胞,登上祖國的軍艦。第一次登上自己的軍艦,竟是在異國他鄉,想想真讓人感慨萬千。
撫摸著軍艦上冰涼的裝甲,聆聼著和兒子一般大小的戰友對軍艦的講解,我關注的,卻是假如海濤身著這身雪白的海軍軍官禮裝會是一個什麽模樣?
我從未見過兒子身著軍裝的樣子。
一晃,我們父子分手好多年未見面了。
他小時候靦腆,長的像個小姑娘。有段時間,他媽媽還真給他頭上梳了個小髻髻,最多時,他竟頭頂著三個小辮兒在我眼前晃悠。
後來大些,他才自己把辮兒抓下來,再把他扮女孩兒,兒子不幹了。
那年,參軍前他曾對我說:“爸爸,我以後要當個將軍!”說著話,兒子挺了挺胸膛。兒子話雖説得堅定,但,卻也有幾分靦腆。如今帶兵的兒子還這麽靦腆麼?
太陽出來了,朝霞輝映,海面上騰出一片金色,波光閃閃的。島岸上的樹木房屋,都在這片金色中晃動。
輪船靠岸了。
甲板外,我一下子就看見了兒子,那碼頭上接船的人群中最前的,身著潔白海軍軍官禮裝,迎著陽光,邁著大步向我們走來,顯得高大英武的兒子。
哦,我的海濤! ▌
( 2010 年元月 7 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