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小心翼翼地行駛在滿是泥濘冰雪的馬路上。一夜之間,北京城披上了銀裝,混沌的天地觸目皆白。剛入深秋的樹葉還沒來得及換色,綠油油地便承接了厚厚的白雪,使沿街的林蔭樹不堪重負紛紛彎下了腰。
和繼光早已約好,在劇場路與他家門前的小路交匯處相見。
妹夫駕車載我去那裏。北風呼嘯著卷起雪花一路推著小汽車望南蹭行。好一會兒才找到了劇場路,妹夫一邊繞過折落在馬路上碗口粗的枝葉,一邊和我四處張尋。還是妹夫眼尖,他指著前方說:"那個留長頭髮,象藝術家的是不是你的同學?”我順著方向看去。一個男子,穿著一件黑大衣,駝著背,正背向我們張望。勁風撩散了他的長髮,合著空中零碎的殘葉飛舞。五年沒見面,我有點猶豫。妹夫"嘀"的一聲按了下喇叭。那人聞聲回頭。沒錯!就是他!依舊是大且筆直的鼻子和寬大的眼鏡幾乎占去了臉的全部。而繼光還沒看清車子裏坐的是誰,便已高聲叫喊起來:"嗨!穆迅!你好!”他那亟盼與喜悅的神情感染我,心頭一熱,飛快推門鑽出車外,迎風急奔過去,一手緊握他的手,一手半抱似的拍著他的肩背,盯著他的臉,半晌說不出話來。繼光!心靈上的摯友,我們又見面了!
揮手告別妹夫的車。繼光象捧著一疊珍貴的磁器盤似的謹細地攙扶著我,跨過一窪窪的雪水灘,走向他家的居民大樓。
“還是原來的家?”我試探地問。
“嗨!我還能怎樣?當然是原來的家。”
果然,依舊是冰冷骯髒從未裝修過的走廊,電梯裏包裝金屬四壁的紙板早已發黃破舊卻奇跡般地殘留至今。
出了電梯,陰暗的過道盡頭是他家的門,用監牢樣的鐵柵欄保護著。推門進去,一股暖流迎面撲來。總算讓人緩了口氣,有了到家的感覺。
他的家不大,屬於老式的公寓房,一條過道(現已當作廳)一頭連著兩個居室,一頭連著廁所和廚房。左手邊的小居室,仍然是他的書房兼工作室,被他十幾年心血成果擠得滿滿的。我坐在椅子上,左邊一伸手能觸到已疊摞到天花板,裝有框架的油畫作品。而作品前還有一米多高碼得整整齊齊,象面矮牆似的大小劃一的鏡框堆。隨手拿起一個,框邊已被繼光做舊,仍隱隱散發著一抹鞋油的微香。鏡框玻璃下壓的是扁平枯黃的草本,細細的,像隨意幾筆寫意的蘭草畫樣。空白處有繼光書寫的詩情題目:“屬於風的葉子”.再翻看幾個,做工都很精緻,批語或長或短,但都是發人深省的警句。右面一伸手能夠著那頂天立地,占滿整個牆面的書櫥。櫥內有書,但更多的是他整理成冊的藝術人生總結,一排排A4大小,淺灰色塑膠夾本,默默地豎在那裏。夾本內,有千千萬萬個文字,它們蘊藏著繼光畢生的藝術結晶和夜以繼日,廢寢忘食的勞苦印記。他們像藝術的礦脈被深深地埋藏在人間荒土的地下,無聲地等待探寶者的開發。書櫥的下半部比上半部寬出一本書的面積,上面堆滿厚薄不一,可以隨時抽閱的書籍。信手翻看,大部分是有關文史哲方面的所謂“閒書”,裏面被鋼筆黑線畫滿了條條框框。看得出書的主人在讀書時的專注與虔誠。
“穆迅,喝茶。”繼光的夫人將茶杯和一盤紅綠相間的新鮮大棗放到桌上。“也就是你,繼光才願意談藝術。”話語中隱露出一絲難尋知音的遺憾。
“知我者,老婆也。”繼光笑著應答。
還是老脾氣,閒話沒說上幾句,繪畫,藝術就從他的嘴邊不自覺溜了出來。先是畫展哪個值得去看,再是展覽中哪些作品畫得精彩,哪些畫得敗俗,精彩點是如何獨特,敗俗處是怎樣不齒。接著又引經據典來闡述他的看法,說到得意處,不禁加快語速,提高聲調以求顯明。在援引藝術前人驚世絕響的高論中不覺又轉引到當今的藝術趨流,感慨世上最清高的藝術“大師”這一撥人也經不起誘惑,筆墨中流淌出趕時髦的情趣來。我接話題說,其實在藝術多元化的今天已沒有所謂大師可言,那些尊捧大師的行為,只不過是商業炒作而已,沒有任何藝術意義。而為藝術純潔的捍衛者,探討者,獻身者反倒被邊緣化。繼光一聽,激動得拍起大腿來,感慨道朋友之間已很少聽到這樣的議論了,人們的心思只是想藝術怎樣變成錢。我點點頭,回答:這也無可厚非,藝術家也要活命,只是可憐了藝術。
就這樣我一邊傾心接應著他的話題,一邊看著繼光,心想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普普通通的藝術家,坐在一間陳舊的陋室裏,被他十幾年嘔心瀝血的造物所包裹著,雖然“養在閨中人未識”,卻依然固守著對世俗的超然態度,在物欲橫流和精神匱乏的當今,無疑是難能可貴。
時間在老友之間推心置腹的暢談中悄悄地溜去,不覺已到了中午。
“就在我家吃碗炸醬麵吧。”看來繼光意猶未盡,不想在做飯上浪費時間。而久在奶香中浸泡的我,一聽,不禁咂咂口舌,連聲說:“好,好!”
繼光在狹窄的廚房裏熟練地操作著,嘴也沒有停:“我有一個‘個展’在三味書屋開著,等吃完飯我帶你去看看,怎樣?”
“三味書屋?”
“哦,那是北京最早私人開辦的文化書店,我和書店的住持很熟……”
“住持?他是和尚?”
“不,我喜歡這樣稱呼他。他的書店就像遠離塵世的淨土。有一回住持看了我的北京胡同照片很喜歡,挑了一些照片要我在書店的牆壁上展示。”
“好呀。”老友的殷勤邀請,我也不好拒絕。
說話之間,飯菜已備齊,炸醬,一碟一碟的菜碼,倒也擺滿了一桌。
飯後,我們乘公車去書店,繼光說,三味書屋離這兒不遠,兩站就到。
公車上,他繼續介紹,書屋住持一生坎坷,右派出身。改革開放後,立志辦書店。誰想這“書”乃屬當今敏感範疇之內,即便經營的全是藝文書籍 ,仍然被有關部門關注。書店幾經周折,開開關關。如今氣候和緩了許多,小店總算安穩下來。除了賣書,每週六下午書店樓上還舉辦學術研討會,自由參加。現已小有名氣,王蒙等有名望的作家也曾來此開講座……
“壞嘍!”繼光猛然刹住話頭,向車外張望:“光顧說話,坐過頭了!”
只見車子一個右拐彎,朝南撒開了飛奔,跑了好一段路這才停下。我倆慌忙跳下車,環顧左右。“也好。”繼光自我解嘲地說:“前面不遠就是新文化街,我帶你看座舊建築,從那兒也可以到三味書屋。”
說是街,也只不過比普通的胡同寬一些。兩邊的建築早已換成參差不齊,高高低低形同火柴盒狀的簡易房樓。全然失去了古老北京的風貌,柏油路旁橫七豎八地擺放著大大小小的車輛。一灘一灘的雪水,逼得我們像小孩子玩跳房遊戲似地,蹦蹦跳跳 ,一邊繞過車子,一邊躲過水灘,就這樣艱難地向前走。
“到了。”繼光指著前面右手的灰色建築說道。
這是一座民國初期流行的中西合璧式建築,用青灰色磚瓦建成,有拱門,西式的雕花頭。整個建築保護的很整潔,牆上掛一金色牌子,上面印著“北京市文物重點保護單位”。牆的另一面同樣掛著一塊金牌,上面書寫著“魯迅中學”四個大字。透過鐵欄杆,拱門的後面,有一魯迅半身塑像。
“這就是魯迅寫的那篇‘紀念劉和珍君’中的烈士學生劉和珍的學校。劉和珍被槍殺後,追悼會就在這裏開的。魯迅也來參加,發表了那篇著名的文章。這個建築也因此有名。”繼光如數家珍似地念叨著。
我知道繼光頂了十幾年的風風雨雨,烈日嚴寒,幾乎跑遍了北京城長長短短的胡同,拍下了數不清的現已絕跡了的皇城百姓古老殘痕。那歷史踏過的彎彎街巷,深藏秘聞的厚重宅門,被時間用風雨撫滌過的殘牆石階,都在繼光的鏡頭裏曝了光。十幾年的胡同春秋,透過閃開的快門,層層疊印在他的心中,成了永不消退的鼎文。
在一個十字街口,向右轉,百二十步,矗立一個灰磚黑瓦帶屋簷廊柱的房子,花窗格牖,古樸的木門,門楣掛一方匾,黑底金字:三味書屋。總算到了,隨著繼光進了大門,迎面一塊牆板釘滿了相同的紙條,仔細看全是簽名。從飛舞的筆跡中,我辨認出王蒙,劉心武,李澤厚(朱厚澤?),王元化,李銳,陳丹青等,“這都是開講座時的簽名。”繼光說明。
再往裏走就是書店正堂。這是個很奇特的大廳,我不知它以前是做何用處,像個室內天井。大廳的中央低下一階,如同旱池。池內排滿了長條臺子,上面堆砌了層層疊疊的書籍。大廳的四周是個回廊,靠池的一邊仍然有書架展示圖書畫冊。回廊的牆壁四面全是繼光的北京老胡同照片,深醬色的鏡框,象牙白襯紙,略帶舊棕色的黑白照片,與書店的黑白裝飾十分協調入時。細觀繼光的作品,大多是胡同屋街的局部,長草的瓦頂,陳舊的木門,轉彎角的窄巷,風蝕雨浸的殘牆,精細雕花的門樓,在雨中,雪中,陽光下,積澱著沉重的閱歷,擴展著聯想的長河。
欣賞了繼光的胡同後,轉身又流覽了池中央的圖書,在這裏你可以找到一般書店裏看不到的人文書籍。有線裝的古人點評文冊,有精裝的西人哲史論書,也有簡樸的現代國人散文詩集。有薄薄的迷你畫頁,也有大張的拓片畫本。在這小小的池中,你似乎看到了浩瀚無際的哲文之海,精深,多彩。
繼光已在和年輕管理員聊天,得知住持不在,還要等一段時間。我因另有預約,不能久留,便與繼光告別。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在門口握著繼光的手說。
“可我更覺得高處不勝寒。要知道你的藝術造詣越高,知音者就會越少,而孤獨感就越強烈。和你聊天已是奢望了,期待下一次的見面吧!”繼光緊握一下我的手,笑了笑,眼神裏隱露出一絲絲惆悵。
出了三味書屋我才發現,這裏距寬闊的長安街不遠,可以看到那車水馬龍的繁鬧景象。八條十條車道壅塞著往來忙碌的車輛,龐大,鮮亮,時髦。它們轟鳴著,嘶吼著,形成宏大的陣勢,像勢不可擋的洪流,源源不斷地滾動向前。回頭望望三味書屋,沉寂的她如同大江邊的綠洲,在水泥森林中,固守著永恆的顏貌,在震耳欲聾的現代強音中,堅持著田園的靜謐。她成了藝術的避風港,不被世俗的濁流所顛覆。
但願她永在,我心裏暗暗祝福。寒風襲來,我裹緊了大衣,向那現代的車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