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林老(報告文學)
作者: 大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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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2010/3/3
(一)
小濟和五嵗,正是繞膝於媽媽身前的時候,媽媽卻得肺癆死去,留下了一封深情思念小濟和的信。 信很短,只有兩行字:和兒,我想念你,媽媽有病不能照顧你,你要聼爸爸的話,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媽媽。 信上的話,爸爸蹲身抱著小濟和,含淚念一句,小濟和閃動著睫毛,噙著淚花兒,跟著念一句。 念著信中的話,小濟和懂事了,長大了。 這封信中的話,一直在林濟和心裏念了足足七十年。 七十年後,桑海滄田。儘管一切都已發生了巨大變化,可不變的是,恆定在林老先生內心深處的母愛,還是那樣真切,那樣深情。 林濟和老先生今年七十五嵗,滿頭稀薄的白髮,遮蓋不住歲月滄桑爬過額頭的痕跡,老年斑拓印在蒼老的臉頰還有那青筋暴突的手背表皮上。 林老先生還像當年那樣,微微顫抖著手,似乎抓著信的一角。還似當年那樣深情地念著媽媽寫給他的信,一個字一個字的念,一根根銀灰色的長長壽眉,微微戰抖,加深著內心的激動。淚水湮溼了他已沒有睫毛的眼瞼,只是,這淚水已不似當年那般清亮,燈光下略有些混濁。 林老先生空著手,這封信不是林老先生給我念時忘記帶了,也不是不小心遺失了,更不是撕破了銷毀了,或看的次數過多,歲月磨損消失了。這封被當年的林濟和看成如生命般貴重的信,四十年前,卻是在眼前,被人當面拿著火柴點燃,並在林濟和苦苦哀求下,一點一點化爲灰燼的。 信,化成了灰燼,林齊和的心也一如死灰,相信,一直到今天,林老先生的心仍死灰一團。 當年,林濟和胸膛裏蹦噠著的可是一顆年輕的心,一顆激動的心,一顆火熱的心! 懷揣著這顆報效祖國的紅心和滿腔熱血,二十嵗的林濟和踏上了歸國之路。 林濟和先生是馬來人,歸國華僑。 歸國對林濟和有切身體驗。他出生在中國,一嵗的時候,家母抱著他離開家鄉,不遠萬裏尋找父親。儘管,繈褓中的林齊和什麽也不懂,可這一路艱難,被二十年後的林濟和深深體會。 母子歷盡千辛到南洋和父親團聚,這一去,當然造就了林濟和以後的歸國之夢。 短暫的父母關愛,隨母親去世,幸福轉瞬即逝,餘下的日子裏,父子相依爲命,體會著人間冷暖。 林濟和長大了,長大的林齊和,胸懷著一顆不斷長大,貼近親近祖國的心。 漸漸的,林濟和心中“我是中國人”成了持久恆定的畢生認同。 儘管所學所接觸的世界,是一個講別國語言,推行異鄉文化的國家,但他內心深處對中華文化的熱衷熱愛,造就了他對異國文化的抵制抵觸。 就這樣,林濟和在異國他鄉中,非但沒有忘記自己是個中國人,而且努力學習自己悠久的母文化。南洋高中畢業後,林濟和要回國了,他先説服了父親。 他說:我想回國深造就是懷有一個偉大的理想,學好知識報效祖國,為祖國的建設,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因爲,我們國家是人民的國家,我們華僑也是人民的一分子。偉大領袖 已向世界宣佈:“中國人民站起來了!”國家屬於人民,銀行是人們銀行,鐵路是人們鐵路,郵局是人們郵局,醫院是人們醫院,法院是人民法院,一切屬於人民,人民當家作主,建設這樣的國家,當然我們華僑責無旁貸! 林老先生停住話頭,轉臉向我:我當時是不是很傻?很天真?在講童話? 我遲疑一下,搖搖頭,沒有接話。 林濟和又說,這次是專對父親說的:相信我,爸爸,我回國參加祖國建設一定會有大成就,有了成就我就把你接囘囯,你不會孤苦伶仃,會有幸福的晚年。我們不再生活在異國他鄉,不會提心吊膽,不會整天怕發生排華動亂,我們會在燦爛陽光下的祖國土地上歡樂生活! 懷抱這樣的信念,林濟和克服了一切困難,終於實打實腳踩在了祖國的土地上。 這一天是1955年7月1日,一個讓林老先生難以忘懷的日子。 儘管,過了整整半個多世紀,林老先生還清清楚楚記得起這個日子,記得起當年過儸湖橋,踏上祖國土地時的每個情節的點點滴滴。 當年的林濟和,和其他幾百位和他一樣,懷揣著滿腔愛國熱忱,準備聽從祖國召喚,為國家的社會主義建設,貢獻自己力量的青年朋友們一起,排著隊,邊走邊聼著儸湖橋頭的高音喇叭裏,傳來的熱情洋溢的聲音:青年朋友們,同學們,你們已經進入祖國的懷抱,祖國母親歡迎你!…… 聽到這裡,林濟和的心跳得噗哩噗嗵。據今天的林老先生形容,都能從嗓子眼裏蹦出去。 林濟和踩踏著《歌唱祖國》歌曲的雄壯旋律,一步一步踏在祖國的土地之上的厚重感, 使年輕的林濟和豪情萬丈,他和他的同學,幾乎全都高挺著胸膛,雄赳赳氣昂昂,跨過了儸湖橋。 林老先生的講述,興奮地一如當年,渾濁的眼睛裏,一下子閃射出動人的光芒。 “撲通” 林濟和跪下了,“咣”一聲,林濟和的腦門兒磕在硬梆梆的土地上。 林老先生怕我不明白,特向我強調:這個頭是替母親磕的,替囘不來的母親磕的! 磕了頭,林濟和脫下鞋子,光腳丫踩在泥土上。林濟和以最緊密的身體接觸,來體會他和祖國的親密。 他小心翼翼地踩踏著祖國的土地。似乎怕驚擾了沉睡的母親般,林濟和輕輕地一步一步在泥土上走著,走著。 長這麽大,林濟和第一次接觸魂牽夢繞的祖國土地,第一次的感覺,竟是這樣的美妙。 這一步一步從腳底傳導到心底的感覺,直到今天,還清晰地浮動在林老先生的心坎上。 第一次跨過儸湖橋的切身感受,就這樣,令林老先生沒齒難忘。 相信,當年的林濟和,從母親般的土地上汲取了巨大的精神力量,他要回報給祖國母親的,肯定是滿腔的熱血和激情。
(二)
回國的林濟和,得到的國家的重視,特殊照顧參加高考後,進入北京師範學院學習。林濟和自然珍惜祖國給他的榮耀,努力學習的同時,更努力追求政治上的進步,入學不久就入團,入團不久,又被同學們選為宣傳委員,負責班裏的板報宣傳。 林濟和就這樣一個腳步一個腳步地紮實前進著。 林老先生還清楚記得第一次收到父親的家書信皮上,父親恭恭敬敬書寫著:“大中國”三個字,下邊才是他的其他位址。 這“大中國”三個字,既代表著父親的心聲,也代表和父親一樣的衆多海外華人的心聲。祖國已不是皇帝當權的“大清囯”了,而是挺直了腰桿子的人民參政議政,參與管理國家的人民共和國,是人民的“大中國”! 祖國強大,華僑榮光,這已是不爭的事實。 可是,好日子過了沒多久,林濟和同學所在學院黨組織響應上級號召,請同學們向黨委提意見,幫黨組織整風。 林濟和同學感動了,這才是自己希望看到的新面貌呀!什麽是偉大?組織號召大家給自己提意見,並公開保證不打棍子,不扣帽子,不秋後算帳,這是什麽胸懷?這是什麽氣派?這,還不算偉大? 於是,林濟和感念組織一而再再而三大會小會的號召、誠懇的談心啓發;感念祖國對自己的備至關懷;感念國家最近一個時期光抓鋼鐵卻輕視教育,並有感而發、親切誠懇地向組織掏了心窩子。希望組織能把一個海外華僑的心聲,反映給管理人民共和國的領導,請更多的關心教育,這樣才能急國家所急,為建設國家培養出更多的有用人才。 宣傳委員林濟和同學,還將這些充滿希望、滿腔熱忱的心裏話,登到了牆報上。 掏心窩子的話,要求黨重視教育的話說出後不久,在一個批判右派向黨倡狂進攻的大會上,林濟和被當衆帶了頂右派帽子,並被“揪”了出來。 這“揪”字被林老先生反復詠念。 做過老師的林老先生的馬來普通話基本還算標準,可這“揪”字的音調,老人家依然發得很是吃力。爲了更形象更強化地傳遞出這一字眼在當時的特殊使命,林老先生顫微微站起身來,消瘦的臉頰綳得緊緊,烏黑的嘴唇裏,一遍又一遍迸發出這聲短促的“揪”字。 同時,一隻蒼老的手,嘬成爪狀。每發一音,爪狀的手,就使勁往上一提,仿佛這手爪的下方,提掛著的正是當年的自己。 別説現在林老先生想不通,當年的林濟和更是想不通:怎麽著自己也是共青團員,一貫靠攏組織。自己響應黨的號召,向黨掏了心窩子,怎麽就右派了呢?怎麽就向黨進攻了,而且還倡狂進攻了呢?就是借給自己十個膽子,自己也不敢與黨為敵呀,自己怎麽就反黨了呢? 想不通,實在想不通! 燈光下,今天的林老先生,還搖晃著花白的腦袋,結結巴巴地一遍又一遍重復著:“想不通!” 林濟和想不通也就這麽著啦,也得幹認這個栽! 這個跟頭可栽大了,右派分子的帽兒,看似無形卻隨影隨行,從此扒皮都剝不下來,就像孫猴子頭上的箍一樣緊,而且比那還緊。念咒都嫌麻煩,這,時刻嘬緊了溝門子都不得成,老老實實也不得成,運動來了,就是你激烈運動的時候。 中國從此運動不斷,林濟和更在風口浪尖上煎熬。 先被開除了團籍留校勞動,一個人開墾一大片荒地,用汗水改造自己,洗刷靈魂。勞動磨破了肩,腳打了泡,卻成了他更應該勞動改造的理由。 林濟和在這怪圈裏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分配自然最遠最邊角的學校等著他,工資也僅有生活費。林濟和從此老老實實接受批判,改造思想,以期重新做人,重回人民的隊伍裏。 在苦難中苦熬的林濟和,終於盼來了一次轉機。另一次運動中,林濟和被組織以勞動改造較好為由,摘了右派帽子。 摘了帽的林濟和長喘一口氣,自以爲從此回到了人民的隊伍。 可沒承想,緊接著文革來了,紅衛兵先把他提溜出來遊街示衆,先他還辯解:不是把帽子摘了嗎?摘了帽我不就歸隊了嗎?歸隊的我不就是人民了嗎? 林老先生用手在他那稀鬆的白髮上,象徵性地抓了一把,好像抓住了一隻無形的帽子,空氣裏摔在地上。然後,哀哀地向我張著手,喃喃道:我的帽子被摘了,怎麽,怎麽還是右派?! 其實,當年的紅衛兵已經回答了他:他媽的,你以爲摘了帽你就不是右派嗎?你現在是摘帽右派! 伴隨紅衛兵粗口的還有皮帶和拳腳,接著一個大牌子,不由分説套在林濟和的脖子上。低頭認罪的林濟和,清清楚楚看見自己的名字在牌子上,被重重打了個紅X.——自己又一次政治上被判處了死刑。 林濟和遍體鱗傷的同時,心靈更是傷痕累累。 有人搶上前來,揮舞剪刀,不敢亂説亂動的林濟和,被當衆刮光了半個腦袋。 陽光下林濟和發抖著,發抖著的,還有那顆被屢屢強暴的心。
(三)
林老先生年輕時站在石獅子上的照片很英俊,他顫抖著手,指給我看。 那時,他剛到北京,在領袖接見首都遊行群衆的天安門城樓下的石獅子上,他特地拍了一張照片留作紀念。 當時的他,認定自己就是中華民族一分子,就是這剛剛睡醒的“東方雄獅”身上的一根毛。 常言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可反過來講,沒有毛的獅子,還是頭雄獅嗎? 林濟和把自己的長髮梳成大背兒。即使,後來被強制戴上帽子,可頭髮依然倔強地朝後梳著,這是他華僑身份的唯一象徵,內心掙紮著站起身來的唯一標誌。 可他內心引以爲豪的標誌性頭髮,這時被人生生按住,從前到後,剃成了一半有,一半無的極俱侮辱性的“陰陽頭”。 剃成“陰陽頭”的林濟和被牽領著脖子參加遊鬥,走到哪裏,鬥到哪裏。到處都是橫飛的唾沫和拳頭,早已心碎的林濟和,滴血的心更被撒上了一層又一層鹽巴。 更讓林濟和心痛的是,紅衛兵在他精心收藏在一本書裏,發現了媽媽寫給他的那封信。這封信,是他童年記憶中唯一和母親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紐帶。 當年癆病的母親,所有遺物均已焚毀,只有這封信保留了下來,成爲他和母親心貼心的唯一牽掛。 可是,一根火柴點燃了所有被紅衛兵抄家抄出的封資修的東西,點燃的還有這封骨肉分離中,病重的母親掙紮著寫給年紀尚幼兒子的信。 在林濟和哀求著,苦苦哀求和呻吟下,這封母親的信,一點一點化爲灰白色的灰燼。 同時,化爲灰燼的,還有林濟和那顆血淋淋的心。 他們的心難道是石頭的做的?他們難道不是父母生養? 林老先生悲憤著伸出雙手,這蒼老的佈滿大大小小黑褐色老年斑的手,無望地在空氣裏抓撓著,揮動著。 終于,林老先生漸漸平復下來,無可奈何地繼續敍説:燒吧,燒吧,儘管他們能把信化爲灰燼,可這信已刻在我的心裏,即使我去天國的時候,我還會朗誦著它。 屋裏,震蕩著林老先生悲蒼而顫抖的聲音。 而後的林濟和,在極度屈辱中度過了整整十年。十年的苦難,磨礪著他枯槁若死的靈魂的同時,更折磨著因他而難的孩子和妻子。 他們本沒有絲毫的罪錯,卻和他一起承擔著他當年一時心血來潮,誠懇向組織交心的惡果。這父罪子償的苦難,蛇信子般纏繞著他和家人。記不得他曾多少次哀求掌管自己和家人命運的幹部,請他們高擡貴手,放過對自己孩子的折磨。但,這頂右派帽子,猶如磐石一樣壓著他,又從他身上,蔓延及妻子孩子們的頭頂,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絕望中,他死的念頭都有,可他明白,這不但不能幫助妻兒,反而會給他們帶來更大傷害,他只好咬緊牙關苟活下去。 終于有一天,妻子看孩子跟著他,只能有無盡的苦難,咬咬牙帶著孩子離開了他。 孤身的林濟和,又苦熬過好多年後,終於等到了遲來的平反。 1978年的一天,被徹底平反昭雪的林濟和,摘掉了戴了二十年壓得他死去活來的右派帽子的林濟和,在歷次無情鬥爭中,奄奄一息的林濟和,説服已嫁作他人婦的前妻,領囘他的一雙兒女,帶著那顆當年熱血沸騰,如今傷痕累累枯如死灰的心,再次來到儸湖橋頭。 儸湖橋風貌依存,唯一缺少的是當年激昂的歌曲和呼喚,有的,只是瀝瀝的風雨。還有就是一群曾經和林濟和一般命運,被歷史證明沒有錯誤,歷盡磨難,打倒又恢復名譽,恢復海外身份,平反解放的人們。他們抓住了這一身份,猶如抓住了救命稻草,爭先恐後地向儸湖橋頭的那一端擁去。 無聲的儸湖橋,見證了這一歷史的順逆潮流。 儸湖橋既見證了當年林濟和的意氣風發豪情萬丈,也見證了如今林濟和的形如枯槁心如死灰。 二十年對儸湖而言,僅為一瞬,可林濟和他們卻從青年,鋃嗆嗆走到中年,其間多少辛酸可為外人道? 也許,林濟和是慶幸的,在那非凡的年代,有多少他的同輩,遭受到更大的磨難?更有多少同胞,因此失去了自己寶貴的生命? 林濟和臉上濕漉漉的,他抹了一把,這手心裏的不知雨水,還是淚水。 林濟和擠過了橋頭。 過了儸湖橋,他一把摟緊自己的兒女,喃喃地在他們耳邊說:孩子,爸爸沒有錢財給你們,唯一能帶給你們的是自由。從此,你們自由了! 說完,他拉著兒女就走。 往香港方向走了幾步,林濟和卻又遲疑著車轉了身子,看著風雨中的儸湖橋,慢慢停下腳步,低下了濕漉漉的頭顱。 撲嗵,林濟和跪下了,這次,他手拉著兒女,衝著儸湖橋方向跪在泥水裏。 雨點,斜綫擊打著他被命運壓迫的彎彎脊樑,還有他硬撐著活下來的肩頭。接著他把即使當年紅衛兵強按強壓也內心不服的額頭,響響地拍在泥水地上。 磕完頭,林濟和站起身,轉身就走。 我是給我的祖國磕的,林老先生向我聲明道。 即使林老先生不說我也明白,但,我卻從這話裏讀到了另一層意思。 那就是有兒女屢屢傷心,最後的決絕動作就是跪伏在爹娘腳下,一個響頭磕過,轉身就走,從此浪跡天涯,永不復歸。 果然,他沒有囘去過。 …… 屋裏沉靜極了,林老先生再不說話。我只好打破寂靜,輕輕說:現在中國已經發生了巨變,和以前大不相同,您應該回去看一看呵。 可是,燈光下,林老先生像尊石膏像一樣,定定地一動不動。 2009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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