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在一樹山「康沃爾餐廳」舉行的酒會,新知舊雨都在薄薄秋陽下談笑,穿背心的侍應捧著大磁盤來到我面前,半開玩笑懇求我多取幾隻芝士焗鮮蠔,減輕她的負擔。
小姑娘的長笛吹得有點生澀,但很認真,「月亮代表我的心」是時代曲,不是古典,卻更難吹,平易的曲調,沒有复雜的指法,要吹出純真表白心中愛情的意境,還真難為了她。
在百年高樹中隱現的康沃爾故居,於這一縷醉人心緒的笛音中,裸露著長滿蒼苔的瓦頂。主人初履斯土棲身的農舍,亦被今人遷來故居對面,當年康沃爾正是在這狹小陰暗的平房里,踡宿在餘燼已冷的板床上,度過許多個寒夜,英倫三島的草木蒼鬱青蔥,常出現在他淒清的夢境。這位精明而念舊的年青人,在發跡之後,購置這片田產,營造夢中的庭園,獻給本市居民。
他的仁慈慷慨,一直令我對他尊崇景仰,我來纽後在兩家報紙的專欄,其名都与一樹山有關,亦基於此。兩專欄一名「一樹山下」,另一名「一樹山上」,看來下次的新專欄要取名「一樹山中」了。
文友笑問,從山下、山上到山中,若再辟專欄,還能「一樹山」嗎?為何不能,「一樹山外」不也很好嗎?!人在山中,心在山外,意獨立於形之外,縱覽橫岭側峰,方不致當局者迷。
從山下寫到山上,匆匆數載,彈指已逝,粗略積計數十萬字矣。因為文章,交了許多朋友,我是真心地喜歡他/她們,筆墨情誼乃人生諸緣中最難得的奇緣,有時因一篇文章,竟可叩開彼此陌生的心扉,令燈下展卷夜讀伏案疾書的你,感極而泣,彼此欣賞那一點人生哲理的洞見,互相分享咀嚼往事世情的滄桑冷暖。雖然燈下獨有你自己,但諸文友風格迴異閃爍著真知灼見的文字,卻如燭火炯照古今,令人覺得,擁有知識、友誼還有手中這管筆,形同擁有七彩人生与整個世界。
走過山下那八角涼亭及一片綠茵,沙龍成立之初与諸文友歡聚的情景,似在眼前,歌聲笑聲,猶在耳邊迴響。我們曾經彼此欣賞、彼此尊敬、彼此信任,惜今巳盛會不再,還被一紙公告冷冰冰知會,原先信誓旦旦奉行不設會長理事宗旨的文化沙龍,已經注冊,看到那些熟悉与陌生兼有之的名單,心里并不怨懣,反倒生出幾分遺憾和傷感。事情大可不必有這樣一個結局,但偏偏有時就這樣發生了,我們這些被稱作「人」的生物,無論怎么鍛練与保養,極少滿百歲的,山中隨便哪棵樹,都遠比我們長壽。一旦撒手塵寰,多少野心、慾望、怨恨都灰飛煙滅,化為雲煙烏有,能長留与後人的,恐怕就是類似康沃爾這樣的仁慈慷慨,還有友情与愛,當然也包括一字之褒,榮於華哀;一字之貶,嚴於斧鉞的筆墨文章。
有位作家說過﹕人來到世間,不是來學習恨,是來學習愛的。即使有恨,也要在死時放下,讓它成為往事。即使有輪迴,我們也要帶著愛去輪迴,到來世找我們前生的戀人,而非仇家。生命是為了學習愛,愛能包容一切。
如果在這舊地再一次相遇,我會在繚繞未散的歌聲中,梧桐葉落的秋風里,告訴這些文友﹕我們的友誼仍在!愿意用「文化沙龍」此名并意欲獨佔之者,盡管拿去。原先的文化沙龍,我看就改成「文藝沙龍」吧,什么沙龍都只是個名堂,叫什麼都可以。「文藝沙龍」也沒有注冊,并且永不注冊,因為我与諸文友仍然恪守沙龍「不設會長理事」的原則,將來或有對「文藝沙龍」感興趣者,亦歡迎取去,只要閣下用得著,雙手奉送,請便是也。
「一樹山」与文藝沙龍的專欄「沙龍文藝」仍將繼續刊出。從此,自當「吾日三省吾身」,將寫作視為一種功業,追求立言之時,還要立功与立德,功德所寄,在於揚清滌濁,溫暖人間。
還有,身處一樹山中,切不能不識此山真面目,雲深不知處,腳下的路通向何方,是要明明白白的,這樣才不致於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