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母亲 ——母亲夏伏英周年祭
作者: 王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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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2010/3/31
“走,你给我积极地去把笔找回来!”母亲拎着我的耳朵,拖着我去找两只不知丢在哪里的笔。但我至今还记得母亲说过的这句话,她喜欢用“积极”这个词。积极是母亲一生的生活态度。 天已擦黑。母亲还是拖着我在上学必经的路上找着。这是一条乡村小学的土路,上面杂草丛生。我当时大概七岁,唯一能有的笔永远是那种难削的铅笔头。高中毕业的姐姐在学校当老师,她有一黑一红两支钢笔。那天姐姐正好临时有事,那两支钢笔让我很是在小伙伴面前炫耀了一阵。等到姐姐问起来,才发现两只钢笔丢了。 “六毛三一只,看姐姐明天怎么当老师?”母亲的话至今还在耳边响着。当时一只鸡蛋五分钱。矮小的母亲在田里忙一天挣一个工分,年底能发一毛八分钱。 这是我人生第一个关于母亲的记忆:在渐渐黑下来的夜幕下,母亲拎着我的耳朵,顺着约一千米的乡间土路,寻找那两只宝贵的钢笔。 我现在也在我人生四十三年里寻找母亲拎着我的日子。记忆清晰而遥远。一如我那贫穷的故乡。 还有一年冬天,我大概八岁,小哥膝下长出了一个瘤子,在镇医院动手术。母校拖着板车,去接哥哥回家。拗不过我,也就带我一起去。我坐在板车上,看着两旁光光秃秃的树,地上的白雪。我在之后的十多年后,坐在大学的教室里,写过这样的诗歌,可惜母亲不识字,我也就从来没给她看过。我将这首22年前的《那年冬天》放在这里,不知道她的灵能不能看到: 那年冬天 妈妈去接病愈出院的哥哥 还把一个哭胜的我 拖在板车上
那年冬天特别冷 那床家里的新絮 也裹不住我的颤抖 我只记得树上长长的冰凌 满地的白雪 妈妈深一脚浅一脚的声音 “谁让你找舅舅要钱的,谁让你买这拉历的?”这是我记忆中母亲对我的一次发火。那年新年元旦前,我在大舅家做客,看到乡间的小卖部里有一种很小的拉历卖--------挂在墙上,每过一天,就撕一页--------我们家一直没有的。一毛三。我那年大概九岁,口袋里有六分钱,我不知道是怎么攒下来的,至今我面对电脑很久,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正好大舅路过,看到我,我怯怯地开了口。大舅补上了剩余的钱。我拿着那本新年的拉历回了家。母亲问明情况后,发了火。之后,晚饭也顾上吃,就到大舅家还钱去了。从此,我再没有向任何人索要过任何东西。 这就是我童年印象中的母亲。母亲的严厉在贫穷的日子里就这么显现着。我也习惯了赤脚,从来没有听说过“玩具”,我们的乐子是“斗草”:选一根特别的草,缠成团,穿进小朋友的草团里,再使劲拉,看谁的草结实。 在童年与少年之间的初中一年级,我门门功课第一,得了七个练习本的奖励。我至今还记得母亲爽朗的笑,笑得毫无掩饰。也是年关相近,母亲给我买了一顶护耳的人造皮帽,两元一角;还给我买了一本玩具手枪,一元一角。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向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解释这种明显的偏袒。这在我们家里是极其罕见的,我们家从来没有为谁庆贺生日,购买礼物。这些永远都是奢侈品。 其实那顶帽子已不适合我的年龄,伙伴们经常抢走我的帽子,互相传扔,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多的愉快。倒是那把手枪,成了我的骄傲。当时拥有商品粮户口的同学用三斤粮票换走了我的手枪。母亲将粮票给了父亲,竟然没有骂我。据说当时一斤粮票四毛钱。 当时这所乡里的初中要上晚自习。乡下黑,没有电。我住得最远,有一段路我得一个人回家。母亲每晚就拿着煤油灯,在必经的水塘边等我。这是我22年前记忆中母亲举着的《油灯》: 我们乡村的农舍后面 连着成片的水塘 一座年久的磨坊 就在塘边的荆棘中荒凉 间或有水鬼的呼叫 跳动的磷光 初中晚自习的归途 必得穿过那可怕的磨坊 在我害怕的年龄 在我胆小的时光
田里劳作一天的母亲 就在昏黄的油灯下 做着找来的夜活 到了估摸的时间 就拧大油灯的光亮 来到那处磨坊 站在水塘旁
至今我还记得 那上百个夜晚 母亲举着煤油灯 亲亲地呼唤着我 站在水塘边的磨坊旁
以后每当我孤零无助 闭上眼就能看见 漆黑的夜里 母亲为我举着的煤油灯 我眼前一片漆黑 心头却一片光亮
母亲是一个农民,有一双被外婆缠得变了形的脚----提起来她有些怪外婆。但就是靠是这双有些畸形的脚,她走过了她充满苦难的七十三年。就是这双脚,抱着病重的孩子走在漆黑的夜里,去看医生,并眼睁睁地看着至少三个孩子去世;也就是靠这双脚,她在麦田里水田里湖叉里忙碌一生;也就是靠这双脚,她随孩子们在城市与农村忙活,劳动,挣钱,抚养四个孩子,供我们读书上大学,嫁娶成家,蜗居在楼梯下的空间里带大孙子,在临时搭就的砖棚里带孙女,后来又给我带大儿子。我移民的消息一直瞒着家里,在移民前夕,母亲少有地大怒,骂我不讲孝心,“你们四个就你让我操心少,现在才发现一个都不让我清闲。”母亲失去了她天生的大度,嚎啕大哭。 小时候,母亲是社会主义新农民的一员,整天忙得没时间同我们孩子说话。后来,母亲老了,帮我们带孩子,我们也没有时间陪她说话。我在移居奥克兰后,曾想法带妻子儿子回去过一次,与父母亲一起呆了六天。在这六天里,父母让我去上了祖坟,拜访了亲友,与母亲呆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后来每次从奥克兰给母亲打电话,她都是大哭不止。我想,以母亲的身体状况,应该有机会来新西兰一次吧。不想,去年三月底她就去世了,走得太快,谁也不知道她有什么遗言。现在想起来,她每次大哭,可能是冥冥中知道自己要离开我们了吧,就象冥冥中我22年前写的那首《海》吧。那时,我还没见过海,从来没想过会到另一个国家生活。其实,母亲也从来没看过海。其实,母亲就是我心中的海。 小时候 我常奔跑在无边的草原上 追赶那美丽的火烧云 当妈妈遥远的呼唤 将我从彩云里扯回 我骄傲地扬起小脸 奶声奶气地告诉妈妈 我跑到草原的海里去了 妈妈揪着我耳朵 慈爱地拍拍我的衣衫 会用轻风一样的声音 给我讲海的故事 总是这样 贝壳与牛羊 大海与草原 我总在梦里 把它们赶到一起 后来 我读了海的童话 海的故事 看了海的绘画 海的卡通 听了海的涛声 海的呼啸 于是 我开始伏在草原上 想妈妈的童谣 看天上的云彩 听草原的微风 做海的梦 有一天我告诉妈妈 我想到海里去 妈妈摸着我的脸 说我是她的儿子 我说当我长着风一样的发须 您还会认识我吗 妈妈对我说 妈妈总会认识自己的儿子 即使她长出雪山一样的白发 于是我走出了草原的海 去找寻真正的海 我看到海上渐渐冒出的桅杆 挂着海盗的骷髅旗 船头立着强悍的水手 给我讲着海上的奇遇 船上堆满了无价的珍宝 却又寻向另一处宝地 沙滩上的贝壳撑破了我的衣兜 礁石下的珊瑚划破了我的手臂 扑过来的海浪溅烂了我的衣衫 突起的海风吹散了我的长发 太阳送给我更黑更红的脸庞 十年的疲乏 带着贝壳、风浪和太阳的故事 飘着风一样长的发须 回到了童年的草原海 老远就能看到 披着雪山样头发的妈妈 妈妈粗糙的手不再温柔 但她摸得很重很重 妈妈颤抖的话语不再动听 但她说得很多很多 我想要告诉她海的故事 真正的海的故事 我知道她的海的故事 都是传自她妈妈的妈妈 实际上她们除了草原 就是草原 但是妈妈捂着我的口 用梦呓一样的声音对我说 她做梦都看到海 我扯着风帆 穿梭在海浪里 十年了,她终于看到了 她的儿子带回的海 我在妈妈浑浊的眼睛里 看到了我带回的海 在涌着波涛 在唱着海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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