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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我要的不多……(中国故事系列)

作者: 杨林沙宕    人气:     日期: 2004/10/29

   

有一则寓言: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秋天,在西腊,由于天旱无雨,农田欠收,一个农夫到皇帝那里去借粮食,皇帝说:“好,我很乐意帮助你,不过请你耐心等等,明年春天,邻国将会向我贡奉一大笔银两,那时我一定借给你很多钱,你及你全家就不会挨饿了。” 农夫听了,说:“尊敬的陛下,我在来的路上,见到路边干涸的溪沟里有一条鲤鱼,它对我说:农夫先生,请你救救我,给我一点水吧,我要渴死了。我很同情这条鲤鱼,便对它说:我一定救你,我将会从地中海修筑沟渠,引来海水,你从此就不会有问题了。鲤鱼愤怒地对我说:农夫呀农夫,我要的不多,只需要一盆清水就能把我救活,等你把海水引来,那要到什么时候?那时你不需要救我了,你就等着来捡鱼干吧!何况我根本不可能在海水里生存。尊敬的陛下,我要的也不多,就只需要借一口袋粮食,而且是现在。等您得到那一笔钱,我们恐怕早就饿死了,也就不需要您的帮助了。”

是的,有时人们需要的不多,我们需要给出的也不多,可是,你不经意间的一个小小的为或不为,却可能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父亲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他把毕生的心血奉献给了生养他的苗岭。从一个技术员做到助理工程师、工程师、高级工程师,还当过副局长。如今退休了,每天都要早起锻炼,人们见到他都要亲热地与他打招呼:杨局长,早。大家都说他越活越年轻,尤其是精神上,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听得见爽朗的笑声。父亲心里一直有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支持着他走过了数十年风霜雪雨,再苦再难的日子,有这个故事陪着,他都顽强地走过了。

故事里有一个人,这个人其实做的并不多,但是他所做的却使得父亲少年时的挣扎和努力没有付诸东流,并从此改变了命运。这个人在他自己看来也许很微不足道的一点扶助,却具足让父亲迈出了走出大山那艰难一步的无形力量。难怪父亲心怀里总忘怀不了这个人那时候伸出的一双手,一双援助的手,以及他的一颗心,一颗热善的心。

这故事一直存在于父亲前行的里程中:

父亲是家族里的长房长孙。在苗家人的族规里,这是个很重要的角色,与这个角色的名誉与地位相伴随的,是沉重的义务和责任。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做是不由这个人自己来左右的。由于父亲的精睿的智慧和过人的胆识,他成了自然的孩群的王。那时的苗岭,邻村之间时常会发生山林或地界纠纷,如果不能和解,只能付诸械斗。每一次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时候,父亲往往自告奋勇肩扛猎枪、手提棍棒走在最前面。

父亲长到十几岁的时候,中国改朝换了代。他从私孰里走进了政府办的学堂。从小学到中学,都是用汉语授课。从这个时候起,他开始接受到与本民族及家族习惯、文化中截然不同的东西:汉文化,他从一个“王”变成了一个对新知识如饥似渴的学生。家族里对他念书并不反对,都认为这个未来的家族掌舵人应该是有知识尤其是新知识的人。他很顺利的念完了初中,自作主张报考了当时贵州最早的中等专业学校:贵州省林业学校,他顺利地被录取了。当他欢天喜地地把这一消息告知家族、父母时,却招致了家族几乎所有人的反对,众人都认为,他已经学到了足够的东西,该是承担家族重任的时候了。父亲这时候才想起自己已经忘怀了的“长房长孙”的身份,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背负着家族、父母沉甸甸的期望。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这种期望原来是如此的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简直就象一具枷锁。他第一次萌生了要与旧族规、家规抗争的意念。祖母害怕他逃走,披散了头发,在祭祖台前念着最严重的咒语。如果父亲这时执意要上学,将会被视为触犯家规、族规。但是父亲的心早已飞出了苗寨,向往着外面全新且陌生的世界。在一个星夜,他卷上一床被子,躲过彻夜守在门厅里的祖母,跳窗逃出了家门。借着月光,踉跄奔跑一百多里,终于看到了州府凯里在山峦间隐现的城阁。

他回转身,回头看着走来的路,家乡已经隐没在丛山深处、消失在视线里,他心里默念着:原谅我,家乡,原谅我,爹娘。抹去眼角不由自主溢出的泪水,拢了拢身上的包袱,毅然向凯里方向走去,疲惫但却坚强的脚步带起了纷扬的尘土。

他打听到了长途汽车站,那里有去省城的长途客车。站在售票口前,摸摸衣袋,才意识到自己一文不名。饥饿这时又接踵袭来,不远处有卖烤包谷的,空气中飘逸着食物的浓香,嗓子里似有成群的馋虫飞出,他几乎抑制不住要挪动脚步过去讨一个或抢一个包谷充填辘辘饥肠。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一来没有勇气,二来丢不下读书人的自尊。他放下背上的被包,坐在上面,苦苦地思索着,应该怎么办。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去省城的最后一班车也快要开了,他仍然束手无策。绝望的感觉渐渐袭占了他的心房:或许这就是命运,命运决定不让我离开,我能做的只有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回到山寨里去,难道那里才是我的归宿?

父亲的心似乎平静下来了,他打算歇一会儿,让疲惫了的身心休憩一会儿,然后折返,回家。

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父亲抬起了头,眼前站着的是一个久未谋面的远房亲戚,他在凯里工作。“布沙,孟嬢夯弄阿嘎系?”(苗语:阿沙,你怎么在这里?)他曾去过父亲家乡平寨,因为父亲的“长房长孙”身份,所以认得出父亲。

“乌儿缪滴昷涁图度。”(苗语:我要去省城上学。)父亲回答说。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遇见熟人,父亲心中除了高兴,还似乎漾起了一种希望。交谈中,这位远房亲戚得知了父亲的状况,他二话没说,替父亲买了一张去省城的车票和一些吃的,将父亲送上了长途客车。

在回忆这些日子的时候,父亲常常对我说:“孩子,你们想,要是那天没有赶巧碰到亲戚,我肯定只有回家,上不了学了,那么今天就不是这样子了。那会是什么样呢?搞不好就跟你公(爷爷)一样,在困难时期饿死掉了。”父亲每一次回忆起这个故事,都会这么说,“今天我给你们讲这个事,是想让你们记住,不要忘记人家对我们的恩,二来呀,你们以后有机会呢,也要帮助别人。我们就是这样得到人家帮助的嘛。”

父亲求学时经受的苦楚难以用言语描述。他在贵州省林校的同学绝大多数来自广东、广西,贵州本省的反而寥寥可数。当时贵州贫困、落后,接受教育的人不多。学校里提供一定伙食补助,但不够吃,他根本不敢指望家里父母资助,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家族的叛逆者,再说,即使家里愿意资助,也因为贫困而有心无力。父亲不得不在学习之余四出打零工补贴生活,只要能赚到钱,他什么活都做,做的最多的是迁坟。这是最苦最累的活,好多人想起来都恐怖,哪里还敢去做。父亲从来不拒。其实他也很害怕,要刨开坟墓,打开棺材,然后把骷髅骨一根根的捡出来,再一根跟地排好,放到新的棺材里,抬到新坟址下葬。夏天还可以下河洗洗澡,冬天就没办法了,不能洗,全身怪味,连自己都感到难受,只有离人远远的,吃饭时一点胃口都没有。全身行头只有一套单衣,一套棉衣,根本买不起换洗衣服。在如火的夏日,单衣洗了没东西穿怎么办?只有穿上棉衣。在大夏天穿棉衣怕人笑话,便对人说自己感冒了。时间一长,同学们都知道怎么回事了,一见他穿棉衣便笑问:怎么,又感冒了?

不到一年的时间,父亲攒下了一些钱,他不仅能够养活自己,而且开始往家乡给父母寄钱了。从那时起,父亲与祖父母以及家族的僵持关系开始解冻。

父亲如今退休了,从他的面容里,我看到了岁月的沧桑,但没有丝毫颓丧。他说他所获得的一切不仅仅自己拼争得来的,更是那位远房亲戚赐予的,虽然赠与的并不多,只有几元钱。

父亲很幸运,不仅是因为曾经得到帮助,而且这份帮助永久地驻扎在他的心房。父亲更懂得珍惜,懂得用感恩的心去总结每一份获得。

古圣先贤说:莫以恶小而为之,莫以善小而不为。

我深以为然。

                                              撰于2003年9月23日

                                                    改于2004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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