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伴姓黄,名馥珍,1928年7月出生于旧上海一个殷实富商之家,解放后经公私合营等-系列改造,变为一般平民家庭。
去年她因腰脊骨沾连老闹腰痛,住院做微创手术,并请医生把右腿迎面骨长的一个包也连带切除,医生对切除的小鼓包有怀疑,让出院后再做几项检查,最后一项于9月初查完,我把检查报告送给主任医生看,没想到他竟告诉我,她得的是癌症,且已大面积扩散,属于晚期无法医治,叫我做好“临终关怀”。我一下子吓晕了,不知怎么回的家。冷静后,我想不能告诉她本人,只有通知上海的女儿和在国外的儿子,把悲痛深深埋在自己心里。
后来女儿、儿子、儿媳先后都回来了,她的弟弟、妹妹也分别从上海、成都来看过她。她自己蛮乐观的,以为养些日子就会好的,因此大家更不敢也不忍心向她透露任何讯息了。有一分希望,我们总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我悄悄地拿了检查报告,又去最权威的北京肿瘤医院挂号请专家看,可是结论与原医院主任医生说的一样,一家人都束手无策,实在无能为力了。到10月下旬病情转重住进医院,不久就撒手人寰。一家人陷入极度的悲痛。
回顾我们的婚姻,按传统说法是结发夫妻。她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不说骄生惯养,也是一个有保姆侍候的小姐,解放后由她大哥介绍,1951年从上海来到北京将嫁给我这样一个参加“革命”工作(那时工作都带革命两字)不久的穷光蛋,真是难为她了。因考虑到靠我微薄的工资维持两人的生活有困难,故要求她也参加工作,她同意了,进了我的单位在秘书科做中文打字工作,以后调财务部门直到退休。我们于1952年5月结婚,从此两人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她一改大家闺秀的做派,自己做饭、洗衣(那时沒有洗衣机,手洗很辛苦),我当助手,两人合作,生活过得很安逸。以后有了孩子,只得从上海把带过她的老保姆(她姓吴我们都叫她吴妈)请来帮忙,日子虽淸苦,但很快活。因为我们原本就没有过高的要求,认为平安就是福。
那时单位里常搞运动,三反五反、忠诚老实学习等等我都过关了,唯独1957年的反右运动卡了壳,我的几篇小文遭到全单位的大批判。从此我明白“断章取义”是怎么一回事,一般的诗词文章都能挑出个别词句来批判,再一上纲上线,问题就大了。那个时代写诗词作文章的人防不胜防,不知何时厄运降临,伤害了多少人?真是令人不寒而栗。我的命运可想而知,开除公职,送天津郊区的板桥农场劳动教养(最高行政处分)。
我一走,她可招罪了,大女儿才4岁,二儿子2岁,他还有病(先天性大脑发育不全),小儿子刚满月不久,家里还有一位老保姆吴妈,一大家子人吃、穿、拉、撒要靠她一人,她哪里管得了啊!当她得知要把我送走时,简直如五雷轰顶,痛不欲生。也难怪,她只身告别父母从上海迢迢千里来到北京,刚刚学会处理家务,还学会一手做菜的好厨艺,日子才理顺,却把家庭重担压在她一人的肩上,她哪里承受得了?我到了天津后虽说也有工资,可最高一月才25元,最低只有15元,我的工资为23元,扣除我自己买饭票10来元,剩下的全汇给家里,仅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没辙,只有靠变卖东西度日。
当东西变卖得差不多时,她想到了死,可三个孩子怎么办呢 同时又想到了我,在她心目中我并非坏人,实在舍不得。于是就苟且活下来了。每月的工资加上我汇回家的一点钱,只能够20多天的生活费,便厚着脸皮向富有同情心的老同事借,待发工资后再还,月月如此。吴妈看在眼里,便主动提出不要工资,愿意与她共度难关。这时有“ 好心人” 为她出主意,要她与我离婚改嫁。居然真有人表示愿意接纳她,并负责代为抚养三个孩子。她意志坚強,断然拒绝。老保姆吴妈也说话了,认为我是好人总会有出头之日的,劝她耐心等待。总算一个家保住了没有散掉。
“屋漏偏逢连夜雨”,日子过得已经够难的了,讵料又出事了。一天,吴妈领着有病的二儿子上街买东西,就在付钱的短暂时间中,孩子不见了,四处皆无踪影,吴妈急哭了,叫回孩子的妈一起找,也没找到。直到傍晚,派出所来通知,说有人送去一个孩子,让去认领。原来真是我们的孩子,他是见人上公共汽车也跟着上了,待到终点站他最后一个下的车,可不知往哪里去,便呆坐在路边。售票员第二趟回来见孩子仍在那里,问他,他什么也说不清楚,这位好心的售票员才把他送交派出所的。我回家探亲知道详情后,经共同商议,并征得我浙江农村老家的哥嫂同意,遂把孩子送到老家请他们代为抚养。同时为减少开支,把吴妈也转介到他人家,我们实在舍不得吴妈走,可又有什么法子呢?这样虽缓解了一点有形的经济压力,而无形的思想、政治压力,使她食无味、睡不香,而且还无人可诉说,只有深埋在自己心中,简直度日如年,苦不堪言。
亲戚、朋友疏远了,连她的亲外甥女当初还是在她接济下来北京上的学,也跟她划清界线,虽然也同在北京工作,连看也不来看她。在单位里更受气、受歧视、受欺凌,重要的活动不让参加,评奖,调薪没她的份。她是上海人,尽管经济困难,上海的《新民晚报》总是坚持订阅的,一次单位经办收订费的人在登记本上于她的名下已打了勾,因亏了一份报费,愣说她的订费没交,幸亏她日常开支都记了账,从家中取来账本才洗清冤枉,后来得知原来是经手人自己搞错了。又有一次她帮出纳发工资,最后少了一份钱,都知她穷,便一口咬定是她拿了,她再三申辩也没用。最后虽已查清没她的事,可谁也没向她道歉。她父亲去世回上海奔喪,有人造谣说她回上海分遗产去了;还造谣说她星期日在家包饺子请客,拉拢、腐蚀同事;她平时总是埋头工作,所以任务完成得最好,一些居心叵测的人,又散布流言蜚语,说她别有用心。单位里虽也有一些青年看不过去,仗义执言,为她说几句公道话,毕竟大势所趋,管不了什么用,她在单位里的日子太难过了。难怪我回家时,她向我哭诉:“这哪里是改造你,完全是在改造我啊!”
年华如流水,孩子一天天长大,教育子女的责任她还责无旁贷地承担了起来,在她的教育下,孩子们都很懂事。女儿为減轻家庭负担,16岁即报名去了东北建设兵团;在北京的小儿子很孝顺,常帮妈妈做家务事,以后上班了,仍很听妈妈的话,不抽烟、不喝酒、不留长发,发下工资都交给妈妈,自己仅留几塊钱奖金作零用;二儿子在乡下我们曾多次去看过,活到21岁因病死亡,少了一份牵挂。但我们家的困难真正緩解,还是打倒“四人帮”,我的问题获得改正回到北京原单位以后,我们才重新过起了两人一起上下班,全家团聚的日子(女儿已先我回北京)。子女各自先后结婚成了家,而且条件都很好,我们总算熬出了头。我们退休后还享受了十多年欢快自在的退休生活,每年春秋两季都一起出游,国内大多数名胜古迹我们都去过;香港、澳门回归后,我们即去观光;还跨出国门到泰国、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旅游;儿子一家在新西兰定居后,我们已先后来过两次。女儿也常接我们俩到她上海、天津或北京的家小住。直到近年她老闹腰痛才不再出远门旅游。 饮水思源,我们一家人有今天的好日子,我亲爱的老伴立下了大功,她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大功臣,我们全家人都会牢记在心,永世不忘的。
14/05/2010于奥克兰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