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民豐鬧鬼(續)
「那是弋壁灘。」高回頭說,眼裏像有什麼在沉澱。
我點頭,忽然想起照片的事,便趨前,小聲問高:
「有一件事想請教一下。」
「哦?」
「在教官的行山網上,我曾看過一張在帕米爾高原上拍的照片……」
「現在呢?」
「不見了,而且消失得莫名其妙。教官說,網上都是你的作品,你大概會知道是怎麼回事。」
「相片內有什麼?」高沉吟著,問。
「一個穿彩衣的女孩在放牧,天空很高,一隻老鷹在天上掠過……」我帶了期待的目光看牢高在墨鏡下的表情。
高慣性地緊緊鎖住眉頭。
「沒有印象?」我禁不住失望。
高搖頭。
「不是你的作品?」
高再搖頭。
「你會知道是誰拍的嗎?」
「抱歉,我真不知道。實不相瞞,教官的網上,恐怕也從沒有出現過你所說的照片。」大概怕我失望,高說得有點委婉。
我頹然。到底是怎麼回事?奇怪的熟悉,奇怪的消失。我當然憧憬四處旅歷,可是真正驅使我與這群旅人一起西行,卻是那張神秘而令人難以忘懷的照片。它像一種無聲的呼喚,把我帶到這大地的邊陲,它讓我懷了奇異的期待,等待著把謎團揭開的一天。可是,它卻倏地消失了,不明不白地消失,世上誰都沒有得著卻讓我損失了的消失。真殘酷。
我轉頭,望向窗外那把數百里荒涼連接起來的弋壁灘,若有所失的感情在體內流轉。我忽然感到了迷失,我沒有了依據,連為什麼在這裏也不知道。
「那張照片對你來說很重要吧?」高問。
「它解釋了我在你們當中的存在啊!」我苦笑。
我以為高會對我那帶了孩子氣的話摸不著頭腦,可是,沒有,他甚至很認真地點了點頭,以總讓人感到滲了智慧的低沉聲線說:
「上路,從來不需要理由!」
我霍地坐直了身子,驚訝地看著這彷彿無所不知的隊長。
「人的一生總有許多不明的因素主宰著我們的一舉一動,有時候你會感到它們的存在,但更多時候,不。」高侃侃而談。
「你指的是『命運』吧?」我開始有點興趣。
「信神的人叫『神的旨意』,佛教徒則會說『前生修來的』,沒有信仰的人會問風水、看堪輿!」高不帶諷刺的一笑。
「你的意思是,對任何事的發生也毋需執著,是嗎?」
「看來你的悟性不壞!」高誇獎道。
我笑。回想那夜在網上瀏覽那相片的事,還有出發前的夢,我不得不同意高的話。
我重重地呼口氣,心裏彷彿沒那麼耿耿。
「其實,我只想知道,是什麼在呼喚我。」
「有緣同行,便是難得,又何必要想『為什麼』?」高說得睿智。
回來啊,你屬於這裏。夢裏的聲音說。
「你相信這世上有無法解釋的事嗎?」最後,我問高。
「你認為世上有解釋得了的事?」高反問,雙手悠然地繞到腦後,結束了這次對話。
黃昏前,大伙抵達此行唯一路經的庫爾勒旅遊勝景「博斯滕湖」。司機大叔把四驅車猛地一剎,驚醒了車上每個人的夢。
「什麼地方?」瑪雅睡眼惺忪,從已深陷下去的座位上爬起來,問。
高一拍手,朗聲介紹道:
「博斯滕湖,中國最大的內陸淡水湖。」
「對!古時,這叫『西海』!」對中國文、史、哲皆了然於胸的教官補充道。
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邊陲竟有如此澤國,實叫人驚訝於造物者的奇妙。然而,時至今天,昔日古意盎然的大漠之海早已發展為專門招待遊客的旅遊區,湖上設了快艇,遠一點的地方有一座水上餐廳,專為遊人供應鮮魚宴云云。
「這沙灘連綿數公里,還有海濱浴場,都很有名!」小林帶點自豪地說,敬業樂業,自要讚讚自家的花香。
大伙見反正行程不緊迫,便無可無不可地下車走走。才走進「金沙灘渡假區」,感覺倏地混亂起來。上路以來,大伙行走之地或赤焰火山,或巨木參天,蒼涼幽靜,渺無人煙。斗然置身於一群喧嘩的遊人和泳客群當中,看沙灘上的男女老幼抱住浮水物撲通、撲通的跳進大海,看一艘又一艘六人快艇從左至右在海面上一掠而過,拋下一陣雜亂而刺耳的尖叫聲,還有那載了在尖叫的遊人的五彩巨型氣球徐徐地自岸邊升空……一切是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陌生,合理和錯亂完全混合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來。
大漠的夕陽已高懸在天邊,庫爾勒的夕陽跟日間的沒有兩樣,依然灼熱無比。大伙終是戴上了太陽鏡,租了三把闊邊的巨型帆布傘,在沙灘上找了個較僻靜之處,斜躺著休息聊天。穿著泳褲的年青維族漢子不斷打著哈哈鑽進傘裏,操著帶了商業味的國語,游說大伙租用各項水上活動設施。
瑪雅和依芬麗對「古時的西海」沒有過分執著,原已換上了泳衣,打算到海中暢泳一番,不料才跳下水,立即便退了回來。
「海邊都是水草和垃圾!」依芬麗搓著濕髮,語氣中帶了無奈。
「還有玻璃瓶的碎片哩,」瑪雅嘩嘩地叫,「真嚇人!」
眾人意興闌珊,很快便決定離開金沙灘這「游泳渡假的理想地點」,空氣中因而飄起一絲淡淡的納悶。此時,夕陽如火,金光遍地,公路上如緞帶子般油光水滑的「等級黑路」旁兩排挺拔的白楊樹對大伙列隊迎送。驀地,一輛由一頭小毛驢拉動的木頭車忽從平靜的地平線上冒起,迤邐而來。走近了,但見簡陋的驢車上載著數不盡的、色深紋粗、長短不一的巨木,堆成一座足有兩米高的木頭堆。木頭堆上竟還坐了人,一個稚齡的丫角小兒興奮地手舞足蹈,一個碧眼長鬚的老頭子手裏握一支長煙斗,盤著雙腿,嘴裏輕哼著歌,一臉怡然自得。黝黑而瘦小的毛驢從公路的邊沿踱到大伙跟前,又在大伙的驚訝中施然邁步,高高在上的爺孫倆在木頭堆上搖搖晃晃,對向他們張口呆瞪的遊人渾不在意……
那一刻,世界彷彿靜止了,連天上的風也沒發出一絲聲響。暮色裏,只有丫角小兒的嘻笑聲和老頭臉上的微笑繚繞在火紅的夕陽裏……
死亡之海
旅程的第七天,大伙進入了位於邊疆中部的塔里木盆地。
從庫爾勒往西行120多公里,一行九人抵達了輪台。輪台是個默默地佇立在大漠邊陲的小縣城,城裏沒有任何讓旅人駐足的旅遊點,只有幾個幾乎已完全籠罩在塵沙下的汽車補給站,簡陋,也荒涼。離開這雖乏味,倒是個稱職的大漠驛站後,四驅車徑往正南方走,昂然地踏上了著名的、能縱穿邊彊心臟地帶的「死亡之海」──塔克拉瑪干沙漠柏油公路。
據說,當初祖國政府修建的只是一條可勉強行車的小公路,用作開採石油的勘探工作。直至某年某月,不知誰意外地發現了此地竟奇蹟般擁有大片未經開發的油田。開採油田的前景如黑夜的明燈,閃爍著動人的眼,政府遂決心排除萬難,修築了一條縱貫塔里木盆地的高級沙漠公路。
公路的故事無疑為當地的人民帶來了足以讓人心裏踏實的驕傲,因此,當四驅車帶著一股火辣的豪氣駛上通往「死亡之海」的柏油公路時,小林已急不及待向大伙介紹附近現代化的輪南油田,說長年在此地工作的石油工人在油田上築起了一座異常巨大、呈球狀的玻璃溫室,溫室內終年鮮花嬌艷,流水清甜,是人間的天堂云云。
當小林仍在車前滔滔地介紹那如童話般存在的球狀玻璃溫室時,坐在最後的馬康禁不住與教官促狹:
「肯定是海市蜃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