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茫然的眼眸。
「假如你不介意,我們可坐在一起,這一來,不論發生什麼事,我總在最近距離……」
事到如今,我怎麼可能介意如此令人動容的建議?我感激流涕還來不及。
於是,阿努翻身下床,改坐到我的床上。在厚厚的棉被下,他緊緊地抓住我在發抖的手。
「冷嗎?」
「不冷。」
「仍怕嗎?」
「好多了。」
「我倆都不睡,就這樣等待黎明到來,好嗎?」
「阿努,你真好!」
阿努的體諒著實叫人感動,可是他的精神熬不下去。零晨四時零八分,阿努再次昏睡過去,脖子靜靜地歪到我的肩上。我感受著阿努身體的重量,一面騰出手替他蓋被。我是如此希望自己也像阿努一般睡去,醒來的時候,看到令人心裏踏實的陽光照在床沿上。可是,我的意識卻如此清醒,我甚至漸漸聽到浴室內水喉的滴水聲;大門的門沿碰在地上的木門檻上「依呀」的微響;房間外那吊在走廊上的電風扇嘎嘎的響聲,甚至野狗在旅館外嗷嗷直叫的吠聲……。我的聽覺彷彿越來越靈敏,最後,連極細微的聲音也比我想像中來得清晰。我開始不會分辨什麼是什麼,或許,我的潛在意識不願再去分辨。
我就這樣呆坐著,等待著遙遠的黎明。
……
……
當我再次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時,眼前再次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清醒的,我甚至一直費力地睜著眼睛。可是,我大概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本來,一覺睡至天明對今夜的我來說,絕對是一件夢寐以求的事,可是,我竟該死地再次在黑暗中醒來。
這黑暗是更深了。我瞪著火紅的雙眼,肯定自己已完全清醒,一邊身體仍因承受著阿努的重量而變得麻痺。
可是,眼前竟這樣黑!
「阿努!」我低喚,再次用力地搖動這黑暗中唯一的依靠。
阿努一動不動。
「阿努!你醒醒好嗎?醒醒啊!」我乾脆大嚷起來,好歹要先把他弄醒。
阿努卻如中了黑夜的巫師所下的昏睡咒語,依然不動。
「努!回答我!!」我在漆黑中嘶叫,「起來啊!求你──!」
我毅然明白,阿努是不會再醒來了!現在,我只能獨自去面對眼前無盡的黑暗,在恐懼的清醒中熬至天亮!
此刻,張開眼睛或閉上眼睛已全然沒有分別。黎明依然遙遠得無法想像。我已失去阿努,亦難以寄望晨光的拯救。我沒有宗教信仰,沒有聖經,沒有任何辟邪驅鬼的信物在身上,我到底可憑什麼驅走心裏的恐懼?
在我找到答案前,我再次聽到了當天在那群大盜的飯館中腳步在地上拖行的聲音,那讓人從心裏開始顫抖的怪聲由遠而近,漸漸來到我的跟前。我最後的意識,是一道異常慘白的強光如老虎的眼睛照在我的臉上。
我終沒有機會看清「他」的臉,最後的記憶,是昏過去前自己嘶啞的叫聲如煙花的硝煙在黑夜中散落……
和田白玉
從民豐至下站──和田的路上,車廂內的氣氛總有點異樣。整個早上,九個人連小林和司機大叔十一人誰都沒說上一句話。連平日愛在四驅車內因悶極而與教官抬槓的瑪雅,或與小林亦敵亦友的馬康今天也不多話,所有人都乾坐著發呆。
唯一的變化,是一直坐在高身後、一路上與高形影不離的白楊不知為何忽然改坐到依芬麗身邊。高一直沒有回頭,彷彿從沒注意到白楊的離開。心細的依芬麗默然地向兩人掃一眼,向白楊說了句大概是慰問的話。白楊卻生生的別過臉來,倔強的姿態讓人想像到她那張冷若寒霜的臉。
葉敏今天的心情卻是挺不錯,穿了鮮艷的紅白相間小背心,配時下最流行的卡其色行山褲,一頭清爽的長直髮在粉頸後自信地飛舞著。窗外黃沙漫漫,風飛塵揚,在荒漠而枯燥的氛圍下,葉敏懾人的嫵媚更是奪目。小林如被攝了魂魄般不住向葉敏偷看,一臉欲言又止的神氣。葉敏卻是愛理不理,整個早上自顧自塞住耳朵聽MP3。
因為昨夜「鬧鬼」的事,一路上我仍心有餘悸,精神透支得緊,乾脆靠在車後睡一覺。阿努見狀也不打擾,取了一本寫著「禪說」的書看,不時看我要不要什麼,例如水?
最前面的司機大哥忽然轉頭,向大伙高聲地喊了句什麼,大概想問問大伙對下一個小休站或午飯地的意見。
誰都沒有答話。
高如是,小林亦然。
這是個各懷心事的早上。
這天車程很長,抵達和田時天已向晚。四驅車在一條淺淺的河堤上停住。
「玉龍河畔,喜歡的話,可以到河堤拾玉,碰碰運氣。」一整天心不在焉的小林不帶任何感情地說,語音未落,已一個轉身,當先下車。
眾人都有點如夢初醒,紛紛打起精神下車,到河畔徘徊。
玉龍河。
這就是以盛產白玉而負盛名的和田縣。據說很久以前,人們走進河裏,隨意一抓便是美玉,時至今天,河裏的當然只餘下石頭──如美玉般晶瑩的石頭。
「我去給你撿塊又大又美的白玉,玉能辟邪啊!」阿努說完,一溜煙往河道跑,我待要回答,他早已像個孩子般跑遠了。
玉龍河畔無堤亦無樹,太陽射在腦門上很滾燙。我也不會管陽光的熾烈,仰起臉,張開雙臂,盡情地吸收陽光的氣息,好驅走仍殘留在心底那片莫名的陰寒。
高也沒走進河裏,他如常地獨坐在堤岸上,漫不經心地看守著在石灘上哈腰拾玉的隊友們。不知什麼時候,幾個頭戴闊邊草編花帽的維族婦女把高團團圍住,向他推銷手上林林總總的玉器。高只輕輕搖頭,沒有答話。
「旅者,路上不取,道上不買。」我曾聽高這樣說。
再看白楊,已走得很遠,又有了那股不可違拗的偏執。我沒看到葉敏,為到和田而同行的她意外地對拾玉的事沒什麼興趣,與馬康兩人早溜到市集上去。嶙峋而無邊的石灘上,只有瑪雅、依芬麗和阿努依然固執地相信,並努力地搜尋著河裏早已被世界各地的旅人拾光的「美玉」。教官的山野習性最重,拾累了,乾脆躺在河灘上閉目養神。不遠處,一個個赤了身子的維族孩子自顧自在河裏嘻戲,把水花濺得老高,不時傳來孩童獨有的、尖銳的嘻笑聲。
當葉敏和馬康在晚飯的席上炫耀他們從市集上購來、經人工雕琢的玉石時,阿努悄悄地把他的戰利品交給我。那是幾塊從玉龍河畔撿來的巨型石頭。我仔細地察看,那些石頭足有巴掌大,形態各異,顏色果然都比平日在小城裏所見的晶瑩潤澤,放在手裏,彷彿仍有微溫。
這時,坐在飯桌首席的高向眾人掃了一眼,忽然假咳一聲,說:
「看來大家今天都有收獲。放心!小林今天所挑的旅館不賴,今晚準能安睡!」
高如此挑明,大伙再也無法維持緘默。
「如此說來,大家昨夜都有同感吧?」依芬麗拿詢問的眼光問。
「怪不得今天的氣氛如此古怪,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教官大師」撫著刮得精光的腦門,咧嘴說。
「喂喂,你們到底在打什麼啞謎?」一臉茫然的瑪雅嚷起來。
「難道你昨夜沒有異樣的感覺嗎?」教官奇道。
「異樣?你的意思是房間內有──?」瑪雅瞪大眼睛。
「對!有鬼!那旅館內有鬼!」臉如寒霜的白楊說。此言一出,眾人饒是心知所指何事,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不是吧?!我可是無知無覺,一覺睡至天明!」瑪雅高聲說,對大伙的話依然將信將疑。
「不只昨晚吧?」葉敏忽然開腔,妙目一掃,說得輕描淡寫,「烏魯木齊那家旅館也不乾不淨……」
「何只?庫爾勒那家也一樣!」在旁的馬康接口。
「你們是說笑吧?!」瑪雅訝然,卻聽得津津有味,「你們怎不早對大家說?」
「他們是省得唬你!況且,這種事因人而異,要看你跟『他們』有沒有緣分呢!」依芬麗笑。
「阿曼和阿努呢?」
我舔舔唇:
「我沒看到什麼,只是感到『他們』的存在……」
「說來真對不起!我不該睡去……」阿努一臉歉意。
「別傻!沒有的事。」我安慰他。
「哎呀!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鬼!你們昨夜到底看到什麼了?快告訴我!」膽大的瑪雅顯然越聽越有趣。
「唔,是白影!許多重疊的白影在房間內飄來飄去!」馬康說得繪聲繪影。
「我看到的是個男人,長得蠻高大,甚至有點帥。他一直站在門邊,看著我睡。」葉敏如在說一個平常的故事,言訖有意無心向高瞥了一眼。
高沒有轉頭看葉敏,眼角不易察覺地跳動了一下,沒有吭聲。
「我沒看過『那東西』長成什麼樣子,只是睡至半夜,忽然不能動,也不能叫,足有半小時吧!」依芬麗說。
「你怕麼?」我問,忽然慶幸昨晚一直沒躺下來。
「我從前有過類似經歷,」依芬麗輕輕地搖頭,笑說,「我不動,也不反抗,後來『他』大概悶了,只好走了!」
眾人莞爾。
「我嘛,那房間裏的肯定是個電視迷!」教官接口說。
「此話何解?」高問。
「我原在看一台,『他』偏要看2台,把台轉了!我氣不過,把台轉回來,『他』立即又把台轉回去……」
「你跟鬼爭看電視?!」瑪雅的眼睛瞪得不能再大。
「好說!好說!」藝高人膽大的教官哈哈大笑,竟為此沾沾自喜。
「最後誰勝?」馬康問。
「那台轉來轉去,後來我轉煩了,乾脆讓『他』拿去,我樂得蒙頭大睡!」教官話未畢,大伙早已笑彎了腰。鬧鬼的事,在這一刻,彷彿沒那麼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