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民豐鬧鬼(續)
高沒騙人,在和田下榻的旅館果然設備齊全,服務周到,眾人都睡了個精神飽滿。
古稱「依里齊」,北望塔克拉瑪干沙漠,南倚崑崙山脈,自古已是絲綢、地毯及玉石的產地,現今則是包括此行無緣達至的于田和墨玉,以及剛經歷「鬧鬼事件」的民豐等七縣首府的和田縣,不愧是南疆城市中最閃爍的星星。
翌日,是個陽光充沛的好日子。和田市集喧囂熱鬧,用過酒店豐富的早飯後,一行九人便在充滿獨特人文景觀的和田大街上隨意蹓躂,體驗族人悠然的生活風情。和田市內有許多大巴扎,無數頭紮方巾、身穿五彩衣飾的維吾爾族婦女趕著載滿蔬果或衣物的木頭車,向過路的人高聲叫賣。木頭車下,或放了個呼呼地睡的光身嬰兒,白玉般的手臂和腳瓜兒軟軟地垂在木沿上;或圍了幾個五至十歲不等的維族孩子,個個眉毛黛綠,眼珠兒如寶石般在太陽下發亮。路上有一邊吆喝、一邊驅趕馬車的老人或壯年男子,路旁種植著高大而筆直的白楊樹,街上不時會遇上手拿鈴鼓的老人,三五成群地哼唱,唱至興起時,身體亦隨之擺動起舞。
和田畢竟是個大漠城市。每到午間,大地與天空之間總要飄起一層厚厚的熱氣,蒸得人頭昏腦脹。路上刮起的風沙,混著人身上的汗水,變得又稠又黏。手腕上的行軍錶說,在和田這下午,氣溫是四十四度半。
為了避暑,小林自當大伙的導遊以來,首次履行導遊的首要任務──領大伙參觀當地的紡織廠、地毯廠、玉石工場和玉器店。因為在民豐鬧鬼的事,瑪雅、依芬麗、葉敏和馬康都有買一塊玉器帶在身上的打算,高、教官和白楊則是「無鬼神論」,便只當湊熱鬧。阿努問我,要不要也挑一塊?我說,他在玉龍河畔給我那幾塊巨型玉石不就夠了?
到過玉石工場和玉器店後,大伙參觀了一家號稱「和田市內最大」的紡織廠和地毯廠。
才走進那工場,一排排色彩鮮艷、圖案古樸的毯織物便把人重重包圍其中,像走進了一個掛毯迷宮。只見在一列木製的織布機前,數十位紡織少女並排而坐,手腳伶俐地操作著織布機,偌大的廠房內,既規律又混亂的「咔嚓、咔嚓」聲此起彼落。紡織少女們看到高、教官、馬康和阿努幾個男子戴著墨鏡,手持相機在毯織廠內隨意穿行,寶石般的眸子都透出了好奇與驚喜的光芒。
說不準意料之內抑或意料之外,在驚鴻一瞥間,馬康再次碰上旅途上另一雙如霧似花的眼眸。在火花激濺的一剎,馬康沒有想起早已棄他而去的婷,也沒有想起曾令他一見傾心的火焰山少女阿密娜。他彷彿成了個沒有主人的靈魂,不由自主地向那如清泉般含笑的目光而去……。另一邊廂,一群紡織少女把高重重地圍在中心,對他手上的巨型長鏡頭又是驚訝,又是好奇。隊友們亦樂不思蜀,教官正高聲地招大伙一睹傳說中的「香香公主」,瑪雅與依芬麗則興奮地與「俏小昭」合影留照。熾烈的陽光穿過廠房的天窗照在斑駁的泥地上,紡織少女們嬌媚的笑聲此起彼落,把炎夏的暑熱一掃而空。
花樣的毯織,花樣的紡織少女們,花樣的目光,花樣的心思。
這是個花樣年華的下午。
「哎呀,大家最好不要買這一季的生產!」面對如此情景,一直在似有還無的感情中苦苦地糾纏、許久不曾展現出笑顏的小林也禁不住打趣道,「唉,這批織物的花紋圖案啊,準都要編錯哩!」
第四章:帕米爾高原上的夜空
起行後第十天,大伙離開和田,朝古絲綢之路的重鎮──喀什進發。
高說,從喀什往西南的方向走,穿越疏附綠洲後,便要進入此行中最令大伙魂牽夢繞之地──帕米爾高原了。
為此,大伙對喀什都有了異常熱切的期待。
離開和田的早上,天空忽然刮起一場大風沙。大漠的狂風把美玉溫潤的玉石之城瞬間變得暴烈而狂野,地上的沙礫被捲起丈高,再被狠狠地撒下,滾滾黃沙仿如從天而降,如羽箭,如飛蝗,把四驅車的鐵皮戮得「噼啪」亂響,儼如老天爺即興掀起一場呼天喚地、澎湃激情的敲擊演奏。
「這是『下沙』,和田的奇景之一。」小林轉頭介紹說。這兩天,小林彷彿回復了原來的開懷,回頭向大伙解說風土人情時,意外地,沒如平日般不住往葉敏的方向瞧。葉敏一張俏臉則如常地藏在墨鏡後,讓人摸不準、猜不透。
從和田至喀什的路程異常漫長。由於在趕路,外面也一直刮著大風沙,一整天小林都不讓大伙下車,如此此途中幾個有名的地點如墨玉、葉城和英咭沙等都在黃土飛揚中迅速飛逝,只有教官在一次下車解手時,冒著風沙買回來的一張英咭沙小刀為大伙的足印留下了記號。
漫長而枯燥的一天。
告別小林
抵達喀什市時,是晚上九時。小林如常為大伙安排了下榻處後,便把眾人迎進了旅館酒樓的貴賓房中。這晚餐竟是上路以來最豐富,九道邊疆佳餚依次而上,紅酒、水果、甜點不斷,席上還有卡拉OK助興。
酒過三巡,幾回高歌,眾人漸漸酒酣耳熱。小林見時候不早,忽然舉起酒杯,向大伙團團一揖,鄭重地向大伙宣佈道:
「小弟跟大家一起上路,實在愉快!可是,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就把大家送到這裏吧!」
小林仰起脖子,怪豪氣地把酒杯一乾而盡,亮了杯底,在大伙未及反應前,再說:
「明天司機大叔會把大家送上帕米爾高原,繼續旅程。大家放心!未來幾天的住宿我已替大家安排妥當。」
同行十天,雖是萍水相逢,大家對年輕爽朗的小林一直滿有好感,聽他突然要離開,暗地裡都湧起一份惆悵。瑪雅立即便以不靈光的國語問,為何來到這裏便要離大伙而去?
小林這才支吾地說,這是當地旅遊局的規定。帕米爾高原屬南疆地區,北疆的導遊只能把旅人送到這裏,言下甚是惋惜。
「感謝一路上的照顧!」高上前,用力地與小林握了手。
「小林老弟!今晚不醉無歸啊!呵呵!」教官也使勁地拍拍小林的背,舉起酒杯,豪氣地乾了。
大概因為快要進入高原的興奮,也因為一路上的盡興,告別小林的氣氛很快被卡拉OK的喧鬧淹蓋了。大家玩得異常投入,教官、馬康和阿努幾個男兒對酒當歌,天南地北地胡扯作樂,瑪雅雖不會唱中文歌,倒樂得與依芬麗兩人輪流高唱經典的英文歌曲來。
這是個情緒高漲的晚上。
白楊從小在高原長大,酒量自非淺,酒過三巡,又與小林、教官和馬康幾個對飲幾回,雙頰漸漸現出一抹微醺。今夜,這回族女子彷彿稀有的開懷,她沒如往日般編長辮子,改讓一頭烏亮如瀑布般的秀髮自然地垂在背後,渾身散發出一絲平日不為人知的溫柔。白楊斜托香腮,笑意盈盈,眸子裏漾起了酒杯的顏色,如一壜黑夜的美酒般醉人。
高也比平日喝得多,酒力正在他每根血管內燃燒。藉著酒力,上路十天後的精神亢奮在他的意識內如煙花般四散,隨著他的血脈在體內四下流竄。高放下酒杯,斗然接觸到白楊幽幽的目光,心頭倏地悸動。他思潮回溯,驀地想起當年邂逅這深情的回族女子的情景……
那年,為著一個委託,他遠赴邊疆的高原地區,採訪了居於山上的塔吉克族。他不會忘記,那個冬天是何等寒冷,他在雪地上拖出了長長的腳印,轉眼便被大雪掩蓋,他口中的白煙才噴出去,便在空氣中結成了冰。他的採訪很順利,他甚至與當地的族人成了朋友。離去前的晚上,聽說部族中幾個少年在山上遭野狼攻擊,他為人俠義,心想反正不忙便回小城,遂自告奮勇,與族人一起上山拯救少年。在浩浩蕩蕩的拯救隊中,他自問沒有太大貢獻。他只當了一位獵人的副手,當獵人吆喝著佈陣捕狼時,他幫忙拖出一頭用作引餌的、早已昏死過去的羊。他的手因而沾上了羊的血。大概是血的腥味的緣故,那頭原已被獵人團團圍困住的狼忽然發了一股蠻勁,突然向他俯衝而來。由於早已習慣在野外行走,他臨危不亂,倒是敏捷地避開了狼的襲擊,卻還是在手臂的位置上被抓出一條長長的血痕。那時候他並不知道,這一切已被一個高原少女深深地看進眼裏。他更沒想到的是,當翌日來臨,天未泛白,他拜別了族人,跨到馬背上馳騁不久,一個長辮少女忽然從後而至。長辮少女一把拉住他的繮繩,以肯定的、明顯下了重大決心的語氣對他說:
「我跟你走!」
遠處人聲鼎沸,看來都為少女而來。
「為什麼要逃?」他沉聲問。
「別問!我不能再留下來,讓我跟你走吧!」少女水靈靈的眼眸閃過一絲不可違拗的偏執。
「你不知道我是誰!」他搖頭。
「我不知!」少女承認,卻顯得對他無可置疑的信任,「但我知你可以保護我!你會保護我,就像昨晚保護我族裏的少年!」
他看牢少女深棕色的眸子,他不曾想像過,如此年輕的生命竟有著如斯堅定的眼神!
「白楊,」少女告訴他,「我的名字。」
他不再問,也不再搖頭。他讓這熱情而剛烈的少女一直跟在他身後。兩人走出高原,走出邊疆,最後回到他熟悉而讓她感到陌生的小城……
多久以前的事了?高一仰頭,再次一飲而盡。他的思絮如一卷一直倒回去的膠片不斷往前翻,在這裏倏地停住。
是八年前的事。
八年後的今天重踏舊地,高的心情竟是意想不到的複雜。八年前的往事如作家筆下杜撰的虛幻,可眼前的伊人卻是如此真實,她帶著生命的壯麗,闖進了他的人生,令他目眩不已。
不知什麼時候,高發現白楊已靜靜地坐在他的身邊。因為半醉,白楊沒如平日般在意旁人的目光。她輕輕地握住高那雙帶了風霜,也帶了她所有希望的手。這個敢愛敢恨的高原女子眼裏流露的,依然是當天義無反顧地隨這可託付終生的男人離開高原時那無悔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