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帕米爾高原上的夜空(續)
前世今生
夕陽西沉,出走了的白楊依然沒有回來。
大伙留在白楊的叔叔和嬸嬸的氈房內,一籌莫展。
高一咬牙,借了一匹馬,粗略地問了白楊的家現今的所在地後,立即翻身上馬。馬康自發地要與高一起去,說山路難辨,兩個人上路好歹有個照應。
高和馬康離去後,瑪雅、依芬麗、阿努和我在氈房內商量了半天,都想反正是待著,乾脆也借幾匹馬吧,好幫忙找找白楊。幾個人略一思忖,決定向高和馬康的反方向而行,沿著湖泊尋人。白楊一個表哥和表姐主動與我們同行,好替我們引路。教官與葉敏不騎馬,正好留守氈房。教官、高和阿努身上都有行山者的專用裝備之一──接收器,三方可隨時保持聯繫。
這高原的湖泊像烏魯木齊天山上的天池,面積極廣,極目望去,看不到湖的盡頭。白楊的表姐帶領在前,瑪雅、依芬麗、我和阿努留中,白楊的表哥殿後。六人沿湖搜尋,先後經過幾個大小不一的氈房,各自進去打聽了,都不得要領。天色越來越晦暗,不消一會,風雲倏地變色,轉眼已然烏雲鉛重,風雨欲來。人說高原天氣變幻莫測,陰晴不定,現在看來果然不假。
白楊的表哥大聲地向我和阿努吆喝著什麼,大意是雨隨時從天而降,大家趕快找個地方避雨云云。表哥語音未落,豆大的雨點已乘風而下。高原上風寒雨急,拂在身上,冷得人牙關直打戰。
「快──避──雨──!」阿努在另一匹馬上喊,話才掉進空氣,立即被疾風吹散了。
在迷濛的霧雨中,東西難辨,我正自著急,忽聽見不遠處,依稀傳來牛吼聲和水喧聲,似有大戶的族人在前方。我和阿努大喜,催胯下的馬兒沿聲覓路快跑。走近了,但見五個氈房疏密而置,走在最前的瑪雅和依芬麗已躍下馬,如貴賓般被族中男女簇擁進最大那氈房內。我和阿努對望一眼,心想白楊沒尋到,如再與瑪雅和依芬麗鬧失散倒不是好玩的,這雨眼看越下越大,當即腳下一蹬,跟了過去。
才踏進氈房,一股混了人氣味的羊羶即撲鼻而至,熱哄哄的氣流把氈房焙得像個火爐,驅散了我和阿努身上的寒意。
這氈房比我們到過的都要大,大廳外還有內堂、幹灶事和育嬰的地方,頗具氣派。仰看帳篷頂部,足有兩層高,帳篷四壁掛滿綴上金銀石玉的五彩吊飾,此間主人大概是族中的名門望族吧?
氈房內早已擠滿頭纏彩帶、衣履厚重的塔吉克族人,驟眼看去,年青粗壯的男子;明眸朱唇,身上環珮叮噹的妙齡女子;背已佝僂而長髮糾結的老人;嘴唇呈現著燥紅、眼睛漾著湖水顏色的小孩子……或站或坐,在氈房的中央熱烈地吆喝著什麼。
我和阿努擠進人群中,但見氈房中央,琳瑯滿目的飾物撒了一地,驟眼看,大部份是以金或銀製的手飾和衣服佩飾,亦有混了牛骨或羊骨的擺設,堆積如山,叫人眼花撩亂。
「這是什麼?」是瑪雅的聲音,以不大靈光的國語問。
「鼻咽壺,銅製。」一個婦人答曰。
「多少錢?」瑪雅再問。
「三十塊。」婦人說。
「好,我買了!」瑪雅爽快地說。
另一邊廂,一個青年把一串雕繪精緻的牛骨頸飾掛在依芬麗的頸上。
依芬麗仔細地檢視了那串頸飾,終是搖了搖頭,把頸飾退下,還給那青年。
「想不到現時塔吉克族人除了放牧,還做旅人的生意!」我小聲地對阿努說。
「可不是?」阿努點點頭,在我耳邊耳語,「此地偏遠,族人竟能做出如此精緻的飾物,真不簡單!」
我正要回答,冷不防,人群中忽然走出另一個少年,二話不說拉起了我的手,在我來不及反應前,把一隻指環牢牢地套在我的無名指上,向我投來了異常熱切的目光。
那是一隻玉指環,玉色淡得如沒有顏色,在昏暗的燈光下,隱然散發出光澤。
我惦記著要尋白楊的事,心想著該如何婉拒那熱情的少年。我把那玉指環退下,正要歸還,忽然,一股溫熱自掌心升起。我詫異,把那玉又看了一眼。
「什麼事?」阿努見我臉色有異,問。
我不自覺地握起拳頭,把那隻玉指環牢牢地掐在手心。那玉竟在發熱!
「奇怪,這玉會生熱,而且越來越暖,感覺很舒服啊!」我說,不知為何,這玉讓人捨不得放開。
對玉器認識較深而篤信佛教的阿努見怪不怪,點點頭,說:
「據說世上每塊玉都獨一無二,玉都有注定的主人,也許,這玉與你有緣呢。」
「是嗎?」我將信將疑,打開手心,毅然發現那玉竟漸漸呈現碧綠之色,那股熱如一股源源不絕的氣流,從我的掌心傳開去。
我兀自驚奇,身旁的族人開始嘖嘖稱奇。忽然,身後「啊」的一聲驚呼,一個老婦人倒在地上,竟昏了過去。幾個婦人立即手忙腳亂地把老婦人扶起來。由於氈房內沒有椅子,婦人們讓老婦人靠在帳篷邊上休息。阿努懂中國醫術,便立即上前,以手指輕輕地在老婦人鼻下的「人中」穴上揉搓,再用力一掐,不消一刻,老婦人竟真的悠悠甦醒!
「婆婆!聽到嗎?」阿努向著老婦人的耳朵叫。
老婦人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目光空空洞洞。
「婆婆!你剛才暈過去了!現在感覺如何?」阿努再問,繼續替老婦人推宮過血。
十分鐘後,老婦人的臉色漸漸回復微弱的血色。此時,所有人都圍到老婦人身畔,氈房內忽靜到了極點,誰也沒說話,看來老婦人在此間的地位非比尋常。
老婦人的眼睛已完全張開,她如恢復了記憶,開始緩緩地在人群中搜索。當老婦人的目光驟然碰上我的目光時,老婦人陡地一震。她帶著驚訝的表情,舉起骨瘦如柴的手臂,顫抖地指著我,口中發出了如咒語般呢喃不休的聲音。
所有族人都不約而同地發出了詫異之聲,數十雙熾熱的目光如箭般向我射來。
我和阿努面面相覷,剎那間有點不知所措。
老婦人顫抖的手臂仍固執地懸在半空,說話越來越快,越來越急。
「她在說什麼?」瑪雅終禁不住好奇,抓住身旁的族人問。
「姥姥說……姥姥說……這姑娘是大小姐轉世啊!」一個族人以我們能聽懂的國語朗聲說。
此話一出,整個氈房的人立時倒抽一口涼氣。
我是一個高原女子的轉世?
「啊!是大小姐!大小姐回來了!……」
「啊!大小姐回來了真好!我們好想妳……」
「我不……」在我來不及澄清任何事情前,氈房內的女子早已把我緊緊地擁在她們當中,如大合唱般嗚嗚地哭了起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瑪雅完全摸不著頭腦,轉頭問我,「阿曼,難道你跟白楊一般,是這高原的族人?」
「慢著!可以告訴我們,你們的大小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嗎?」依芬麗抓住剛才會說國語的族人問。
「大小姐啊,是姥姥最疼愛的孫女兒啊!大小姐長得又聰明,又美麗,是族人的驕傲啊……」那族人嚥下眼淚,一臉哀愁地回憶,「可是,二十年前,大小姐竟染上了怪病,高原上無人能醫,很快……很快大小姐便回到真主的懷抱了,嗚嗚……」
「可是,姥姥怎麼知道,這位姑娘是你們那位大小姐轉世呢?」依芬麗繼續「循循善誘」。
「是玉指環!」一個伏在我肩上哭泣的年青女子忽抬起淚眼,看著我手上那玉指環,虔誠地說,「真主會賜善良的人永生,我們的玉都會尋回自己的主人。大小姐死後,這玉從不發光,今天它竟然……啊!大小姐啊!我們真高興啊……」
我毅然想起驅使我走上高原的夢。
「回來吧。你屬於這裏。」
夢中所指的是白楊,抑或我?
是前生的姥姥在呼喚我麼?是這樣麼?
我手上的玉仍如一個忠心的僕人,在我的掌心散發出源源不絕的溫熱。我深深地呼吸幾口,把這一切的事飛快地想了一遍。
放牧的女孩,頭頂上的老鷹。
夢裏的聲音。
散發出光和熱的玉指環。
是似是而非,抑或似非而是?
生命有可以解釋的事嗎?高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