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海外每多愁思,何况细雨霏霏萧瑟寂寞的冬夜。今天夕阳西下时分,我刚走出咖啡厅,在一条小路上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瘦骨嶙峋,拖着一只帆布拉箱踽踽独行的老人,步履蹒跚地朝我方向走来。不一会他在一棵大树下停下,弯腰在树根旁的黄叶堆上,拾起一只可乐罐放进拉箱内。这位瘦骨伶仃老人的举动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他这个在国内大街上常见的举动在国外是罕见的。在皇后街我见过乞讨钱的洋人,也遇到过向我求索香烟的人,可是即使是流浪汉,也不见他们有拾废罐举动。于是我怀着复杂心绪向这位亚裔老人走了过去,想弄明白他为何在乎这只脏兮兮的可乐空罐?可是当我们对视时,彼此都是一惊。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形容憔悴,衣衫褴褛,戴着一顶布帽的人竟是当年膘肥体壮,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我在上海某校同班同学乐百启(请读者原谅,在这里我只能用化名了)。他原是一位书通二酉,学识渊博精通的某文学杂志的主编啊!他在国内功名未遂,书剑飘零,远离家乡来岛国漂泊了?我本想立即找出迫切想知的脑中答案,可是他抢先向我提出了一大堆问题。他问我:听说在华文报上经常以东方客名字发表作品的是你,究竟是不是?我回答:东方客确是我的笔名,已经用了许多年了。他点了一支用纸现包烟丝的烟,猛吸一口后问我:“为什么要写那些低俗无聊的东西,又没有稿费!” 我以自己的理由回答后,他又问我从哪里来,去哪里。我用手一指身后的朗廷饭店说,刚从那里出来,与二位朋友在喝咖啡。他说,这可是个高级酒店,高消费场所啊,你现在已经不是公务员,不能公费报销了,负担得起吗?我说,也没有什么,一杯咖啡或一小壶茶也不过五六元纽币,还有几块小饼干哩。不过我也是偶尔为之,如不是因为同朋友交流一篇文稿图个清静,也不会在外面喝咖啡的。我家搬到这里不久,因为咖啡厅的侧门对着我家,贪方便就过来了,也是“天涯节物遮愁眼,且复随乡便入乡”吧!到了国外总要适应新环境,也是随世沉浮。
我回答完了乐百启的话,准备问他一些事时,他又开口了:“怎么头发都全部白了,过得不称心,很烦躁吧?”
“谈不上称心不称心,在海外生活有得有失,有苦有乐,主要靠自我调剂,走自己的路。平时写点小稿,以文会友,每年自费出版一本书,作为生存记录,不亦乐乎。”我不假思索地说。
乐百启一听我自费出书又引出一番议论:“你还自费印书?而且每年一本!想树碑立传呀?老阿弟,不要好了疮疤忘了痛,1957年那张300字的大字报和1967年给那位女皇8000字的翻案信都是你那支乱动的笔写出来的,20年的流放生活和文革时的2年铁窗风味都忘了吗?虽然1982年你为了揭露和抵制一位副省长庇护走私活动,受到重大阻力,向共产党中央领导人写的那封2000字的控告信不仅没有遇到风险,相反受到了高层的赏识,被破格重用,可是你现在已经是快80岁,风烛残年的人了,千万不要再自寻烦恼了,你已经折腾不起了!!”
乐百启这段话中的三个“了”实在是肺腑之言,他是了解我的,也是为我担心的。我被他的真挚友情感动了,于是伸手去拉他手中的拉箱,真诚地邀请他到我家去聊聊他近几年境况,可他谢绝了。他说他打听到这里附近有个超市的青菜比其他地方便宜,说完竟拉着帆布箱急如星火地走了。他根本没有想到我的存在,更没有认为有谈他事的必要。望着老同学憔悴枯槁的背影,我感到阵阵心痛。“他急于离去是怕买不到便宜的青菜吧?!”当我这样想时,我早含在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
三天后我接到乐百启电话说,二个月前刚来新西兰同他团聚的妻子逃回上海去了。对这个“逃”字我是读得懂的,因为乐太在乐百启同我见面后第二天曾给我通了二小时电话,于是我十分了解逃字背后的委曲、怨恨和痛苦。奥克兰的雨呀,你怎么这样无情地撩人心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