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薄雲天
一行九人終踏上了漫長的「毅行者最後三分一段旅程」。
中巴公路已潰不成路,路上盡是坑洼和巨石群,兩旁是土鬆石碎的峭壁和河水咆哮的急流。戰友們一面留意河水翻湧之勢,一面對隨時「落石」的土壁提高警覺,咬緊牙關向歸路進發。
高遙遙地帶領在前,餘人疏疏落落地連成直線行走,遇到農戶或民工便打探前路的消息,或花點錢租輛木頭車或毛驢車背行李和代步。遇到「趁火打劫」的人,大伙也不討價還價,寧願盡快離開。
下午三時,太陽從大地的邊陲爬到中天。不見盡頭的天空沒有雲,如深海般的藍無邊無際地伸展開去。
高緊緊地皺著眉。自約兩小時前,在路上遇上一位正在趕回家的民工,以木頭車載大伙走了一程後,再沒遇上任何人。事實上,眼下最大的隱憂並不是體力上的累。高心裏明白, 戰友們一直堅持到今,仗的除了那已燃燒起來、「必須走出去」的決心外,更重要是潛意識裏對他的信任。高能看到他們每個人眼中那簇希望之火!可是,他粗略一算,從午後開始,至今才走了約十公里,距孫先生派來的車,仍有二十公里之遙!莫說教官腿上有傷,縱然每個人都在最佳狀態,五小時後,就是天色未暗,大伙的體力已完全透支,屆時如何鼓動起每個人堅持下去?高犯難了,他抿緊乾裂的嘴唇,一時苦無良策。他想起自己午間時所作的承諾。
入黑前,真能確保他們每個人平安走出高原嗎?會嗎?
高身後的白楊也慣性地嘆了口氣。高默然承受一切的姿態,與那股被刻意地抑壓著的巨大壓力讓白楊的心隱隱作痛起來。她比誰都了解,肩負著九個人的性命的他此刻需要怎麼樣的幫忙,可那卻是她雖願為他承 擔,卻令她異常痛苦的事!天知道,只要一息尚存,她仍會選擇留在高身邊,哪怕要走到天涯海角!可現在她卻必須忍痛地離開他,因為當男人在前方作戰時,她是那願意無條件留守後方的女人!
白楊咬咬唇,終是追上了高,雙手一攔,說:
「教官受傷,馬康不熟悉地勢,阿努太柔弱,大伙中只有你腳程最快,亦只有你能為大家帶來活命的希望!」
高震動了,他看牢白楊一張帶了激動的臉,眼內的火在燃燒。
「我倆心裏都明白,他們的體力和鬥志都不可能支持下去,最終只會在這斷路上消耗掉!」白楊憐惜地回望正在路上喘息的戰友們,眸子在日光下閃爍,「不要再猶豫了,去找孫先生的車吧!餘人我來照顧!」
至此田地,高也不再堅持,概然說:
「事事小心!」
「放心!」白楊淒然地笑了,「我是高 原的女兒,真主會保佑我們每個人啊!」
一股溫熱旋地湧上高的喉頭,他情不自禁,把白楊的頭按在自己起伏不止的胸前,竟有點生離死別的意味:
「我必回來!你等我!」
白楊閉上眼,高的心在她的耳畔劇烈地跳動著,那是一種奮鬥的力量。她熱愛這種力量,甚至崇拜它!她的心在流淚……
當白楊再次張開眼睛時,高已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黑點。從急流吹來的風帶走了她費力地困在眼框內的淚,卻帶不走她對高的牽掛。
白楊摔摔頭,深吸口氣,臉上又回復了戰友們所熟悉那絲對世事的漠然。她麻利地把如雲般的長髮迅速盤到頭上,回頭向步步為營的戰友們揚起了手中那面無形的旗幟,嬌叱道:
「來吧!去照另一張「九壯士圖」啊!」
原來灰濛濛的穹蒼泛起刺目的白光,反射著公路上的人臉上的 汗水。太陽像一輪火球,酷熱的氣流從人的頭頂直往腳底滲,人體內的水分在烈日下迅速流失。戰友們都走得汗流浹背、唇乾舌燥。背上的大背囊越來越沉重,我喘著粗重的大氣,汗水源源不絕從額角滲下,頭皮燙得令人懷疑一頭烏髮是否都已如乾草般燃燒起來。
眼見受了腿傷的教官越走越吃力,漸漸落後,阿努頻頻回望,心中不忍。馬康見狀,忽爾上前一拍我和阿努的肩,說:
「你們先走吧,我回去找教官!」
馬康走後,阿努仍有點心神恍惚。
我拭一把汗,對阿努說:
「去吧!我自己可以應付!」
「真的嗎?」阿努顯然喜出望外。
「放心!我雖沒受過你們那種野外訓練,但照顧自己仍合格有餘!」我刻意顯出自信的姿態,好讓他安心離去。
「謝謝你!」
「謝我什麼?快去啊!」我笑這傻小子。< br>「呵!有我這小城中一等一的健身教練當護花使者,他怕什麼了?」在附近的瑪雅雖走得面紅耳赤,面對窮山惡水,仍絲毫不以為苦。
「對啊!馬拉松、毅行者我們尚且應付自如,這點點路又怎能把我們難倒?」依芬麗笑得爽朗,平日斯文心細的她此刻也來豪言壯語一番。
我無言,心裏感動。
馬康和阿努的義無反顧,還有瑪雅和依芬麗的守望相助,男兒間在生死關頭義氣填膺的情操,一眾巾幗女子又何嘗讓予鬚眉?
烈日中天,教官腦後的熱如一座已焙出白煙的火爐,劇烈地加速了他的心跳。由於右腿受傷,無法用力,教官只能依賴左腿帶動身軀前行。拐著,戰友們的身影漸漸渺然,教官雖不至洩氣,卻難免忐忑。他今晨在驛站時,曾聽久居高原的族人小聲說今晚會再下雨,路準要再塌云云。聽罷,他強按下心裏飄起的一陣寒意,刻意談笑自若。眼看高全速前行的姿態,只有他心照不宣。若非如此,怎可能在入黑前與仍在三十公里外的司機會合,以避過今夜的危機?
教官摔摔頭,暗地裡加快了腳步。疾行一段,胸口又如被擠了隻木塞子般難以呼吸。右腿上的傷口已再次裂開,他感到有股濃稠的液 體從那已受感染的傷口中流出來,正沿著黏滿泥巴的皮膚彎彎曲曲地爬行。此刻,他已無暇去管那傷口,他必須以最快速度,趕上他的戰友們!
可是,他們會──放棄我嗎?
驀地,一個可怕的念頭掠過教官的腦海,饒是個熱烘烘的大白天,他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寒噤。教官仰起臉,任由赤毒的太陽肆意地灑在他因長年在戶外走動而早已變成啞金色的皮膚上。
教官笑了,笑得無奈,也笑得苦澀。
他必須承認,假如戰友們都以他的速度步行,他可以肯定,誰也休想在天黑前走出高原!
教官閉上眼,腦後仍在發熱,眼皮鉛重,如一朵雨雲聚結在眉心。他如大鵬展翅般張開了呈金屬色的粗壯手臂,咧開嘴把高原的空氣使勁地吸進肺腑,又重重地吐出來。拂在身上的風帶了銳不可當的氣勢,有股火辣辣的勁。教官喜歡有 勁的風,喜歡飄揚在風裏的大自然信息,山上樹木的香味、花的甜味,和泥土的濕味。他喜歡聽偶爾掠過天空的老鷹發出尖銳而高亢的嘶叫,他能想像老鷹在他頭頂數尺鳥瞰和鼓翼的神氣……。
教官毅然發現,這顆在他廣闊的胸膛內劇烈地跳動著的心,是如何熱愛這片大地!他甚至不再去想是不是能夠走出高原的事,他已不在乎!他只知假如他將要死去,死前他得幹一件事,那是用力地把大地擁抱一下。教官陡地想起他的母親。母親說,他出生那年,一家人仍住在鄉間,母親原要趕去醫院生產,可卻是來不及,才倒在田間,他已急不及待要看看這個世界。他常想,是不是因為生於野外,令他天生對大自然如斯著迷?現在,教官的心情是如此平靜,他甚至要感謝老天。他生於大自然,也將回歸大地的懷抱,這對一個「山野 之子」來說,無疑是生命的恩賜!
「逃啊!戰友們!」教官扯開嗓門,仰天嚎叫,渾厚的回音在無人的山谷中迴盪不息,「走出這高原啊,回到原來的世界去吧!哈哈──哈哈──!」
就在這決心「擁抱大地而死」的男子快將喪失生存的鬥志時,汗水模糊中,驀地,兩個異常熟悉的身影忽由遠而近,正躍過前方的巨石群,向他直奔──
「嗨──老兄!──還能走吧?」是馬康的聲音,遙遙地向他呼叫。
「教──官──兄!來──啊!」阿努像個尋回失散了家人的孩子,熱烈地揮著手。
「我定會找到孫先生的車!」仰起頭,教官彷彿看到高熾熱而堅定的目光在雲端向他許諾,「戰友!支持下去啊!……」
最後三公里
晚上八時。高手腕上的行軍錶發出了提示。
其時夜幕四合,烈日的威力如一 塊已涼的熟雞蛋,又冷又乾,在空氣中膠著。頹壞的公路四野荒涼,茫茫天地間,彷彿只餘下高踽踽地向沒有盡頭的歸路進發。
高身上帶著簡單的夜行裝備,原可繼續摸黑夜行,可是,就如昨夜高原上的族人所預測,大雨已然降臨,起初是鵝毛細雨,漸漸由疏而密,如羽箭,如飛蝗,現正以一瀉千里之勢,灑落在這日暮途窮的羈倦旅客身上。
冰冷的雨水肆意地打在急行中的高一張砂風磨礪的臉上,刺激著他通紅的雙眼。高不得不放緩了步伐,心裏裊裊地昇起了一絲抑壓著的沮喪。多少年?為了各種各樣的委託,獨自縱橫神州大地,任路途再艱巨,多少驚險之事,誤上賊船、被困荒山、兵站逃亡……還不是一一咬緊牙關跨過來了?高從不曾無力若此!
他閉上眼,想起昨天戰友們面對如惡龍般的泥石流時眼裏的震撼和 驚惶。他深深明白,他現在距孫先生派來的車雖只有四、五公里,可是大雨令任何一段公路都有在一瞬間化作另一道泥石流的可能!而最可怕的是,假如不幸與孫先生的車擦身而過,在這三十公里以外,其實並非當天大伙興高采烈出發的喀什市,而將是更漫長的四十公里……
高洩氣了,一直在意識中燃燒著的鬥志和原無可比擬的信心隨著雨勢加劇如植物的養份迅速流逝。每個人總有一死,只要死得其所,高從不懼怕死亡!可是,他身後的戰友們還那麼年青,他們對生命仍抱著各種令人目眩的追求與執著。他們得活下去,直至完全咀嚼透人生的無常、浮世的悲歡、感情的虛幻、人心的難測……他禁不住要問問老天爺,他們怎麼有資格死啊?
電光劃破了天際,如遊走於雲海的金蛇,雷聲轟然。公路旁的急流暴漲,白浪 翻得老高,狠狠地湧上路面,如巨龍的舌。
必須儘快找到孫先生的車!高心想。為了減輕負荷,他一咬牙,終狠心地捨棄了大背囊,只撿回錢包、證件和與白楊聯絡的無線電通話器。
他正要冒雨從新上路,依稀,一輛公安車從迷霧中駛來。高叫了聲好,正要重施故技,借公車代步,遂一個箭步,生生地把那公車攔在路中央。司機座上一個五短身材的公安把頭往外探,口中叼一根香煙。見高擋路,也不發怒,指著高原的方向喝問:
「從泥石流過來吧?」
「對!老兄,拜託載我到前面去,越遠越好!」高想也不想,便往口袋裏掏零錢。
「沒有必要吧?」小個子公安愛理不理地答。
「拜託!」高卻是紅了眼堅持,「我已走了七小時!路隨時再塌方,我的同伴們仍在後面……」
「國家的車不能載人!」小個子公安竟仍是搖頭,如黑豆般的小眼一轉,忽建議道,「再往前走吧,有一輛旅行社的車在那裏擱著……」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