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薄雲天高洩氣了,一直在意識中燃燒著的鬥志和原無可比擬的信心隨著雨勢加劇如植物的養份迅速流逝。每個人總有一死,只要死得其所,高從不懼怕死亡!可是,他身後的戰友們還那麼年青,他們對生命仍抱著各種令人目眩的追求與執著。他們得活下去,直至完全咀嚼透人生的無常、浮世的悲歡、感情的虛幻、人心的難測……他禁不住要問問老天爺,他們怎麼有資格死啊?
電光劃破了天際,如遊走於雲海的金蛇,雷聲轟然。公路旁的急流暴漲,白浪 翻得老高,狠狠地湧上路面,如巨龍的舌。
必須儘快找到孫先生的車!高心想。為了減輕負荷,他一咬牙,終狠心地捨棄了大背囊,只撿回錢包、證件和與白楊聯絡的無線電通話器。
他正要冒雨從新上路,依稀,一輛公安車從迷霧中駛來。高叫了聲好,正要重施故技,借公車代步,遂一個箭步,生生地把那公車攔在路中央。司機座上一個五短身材的公安把頭往外探,口中叼一根香煙。見高擋路,也不發怒,指著高原的方向喝問:
「從泥石流過來吧?」
「對!老兄,拜託載我到前面去,越遠越好!」高想也不想,便往口袋裏掏零錢。
「沒有必要吧?」小個子公安愛理不理地答。
「拜託!」高卻是紅了眼堅持,「我已走了七小時!路隨時再塌方,我的同伴們仍在後面……」
「國家的車不能載人!」小個子公安竟仍是搖頭,如黑豆般的小眼一轉,忽建議道,「再往前走吧,有一輛旅行社的車在那裏擱著……」
高靈光一閃,顫聲問:
「你說有旅行社的車在附近?」
「你走運!前面的路十分鐘前已重新通車,不知哪裏走出一輛旅行車,說從昨晚等到今天,要接什麼人……」
「是孫先生的車!!」高失聲叫起來,心血倏地往上湧,雙腿一軟,幾乎便要跪倒。
儘管大雨滂沱,這三公里大伙卻走得異常亢奮。
從眉宇間源源地往下墜的雨水中看出去,走在最前的白楊一張臉已然模糊不清,可是我們每個人都聽得清楚:
「來吧!高和孫先生的車在三公里外!來啊!戰友們,最後三公里啊……」白楊高舉著無線電通話器興奮地喊。
最後三公里?該仍有十多公里吧?我搖搖已疼痛得如火燒的頭。這又有什麼關係?我疲乏地想。反正,高和白楊總有辦法。或許,他們真會變戲法?
天空看起來像一張黑魆魆的帷幔,巨大而深邃。星和月已被暴烈的風雨吞噬掉。我渾身上下、從外至內都完全濕透,彷彿連五臟六腑也在滲水。我臉上流下來的連自己也分不清是眼淚、雨水,抑或汗,頭重得厲害,意識不知從哪時起已然停頓,唯一的感覺是雨打在身上的冷,和雙腳如上了發條而被弄壞了的機動玩具,只管無意識地往前拐行……
是夢嗎?我竟真的走到了公路的盡頭,那足以讓人熱淚盈眶的「毅行者最後三分一段旅程」的終點!
在終點處,兩團車頭的光如兩隻在黑夜中睖睜著的眼,朦朧的光暈隨著我走近而不斷擴大,那光很暖,讓我想起在外國唸書時宿舍大堂的巨幅壁爐。我的眼在流淚,依芬麗和葉敏也喜極而泣,只有瑪雅高舉雙手,高呼勝利。在不遠的地方,兩個高壯的男子馬康和教官正互相扶持 ,拐行著從後而來,臉上流露的是讓人感動的、肝膽相照的氣概。依稀,白楊已從新回到高身邊,或許,他們從沒有分離?一輛與大伙一般滿身污泥的小貨車歪歪斜斜地擱在路旁的泥坑上,一個胖子司機氣急敗壞地跳下,與眾人激動地說著什麼……
我眨眨被雨水刺痛了的雙眼,飽脹混雜了感動的情緒在胸口翻湧得厲害。
「阿──曼──!」
是阿努的聲音。
阿努在喚我。
在我聽到他說第一句話前,我雙腿一軟,暈了過去……
終章:沒有目的地的旅程
從險象環生的高原回到熱鬧而五光十色的小鎮,真仿如隔世。
因為泥石流的延誤,大伙終錯過了飛往敦煌的飛機。十多天的邊疆之行,在南疆的喀什市劃上了句號。
當然,誰都沒有失望。
最起碼,大伙仍活著!
喀什的居民聽說大伙首次走進高原,經歷了泥石流的凶險後全體安然而返,無不投以佩服的眼光。族人說,帕米爾高原已六十年沒受到泥石流的威脅,大伙此番結伴南行,竟「適逢其會」,也是命裏的異數吧?
大伙既決定不再往北走,餘下的日子便留在喀什市,好讓教官養傷。大伙在昔日的英國大使館內留宿,每天早餐後結伴到高度濃縮維吾爾族風情的「大巴扎」看熱鬧,下午到著名的旅遊點如「香妃墓」和族人仰為聖地的「艾提朵爾清真寺」參觀。大伙又探訪了當地一個「模範家庭」,看俏麗 玲瓏的維吾爾族女孩為大伙唱歌起舞。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緣聚緣散,緣起緣滅,自古已然。
回到喀什後的第三天,馬康忽然對大伙說,是他離開的時候。
「生命太寶貴,我得乘有生之年四處走走,才不枉來一趟!」馬康說得認為。
「你打算到哪裏呢?」依芬麗問。
「隨遇而安,哪裏都是好地方啊!」經歷過泥石流後的馬康看來是真豁達。
「還會再見嗎?」教官在馬康胸前假意捶了一拳,問。
「當然!我們是生死之交啊!」馬康笑道。
為了顯示豁達的心,馬康揚言會乘當天最早的飛機離開。大伙把他送到喀什機場,一看當天首班航機的目的地,眾人盡皆莞爾。
是天意吧?馬康的下個目的地,竟是回小城去!
「你有沒有聽過『家,是流浪者唯一該回去的地方』?」高帶點玄地說。
「什麼 意思?」馬康不解。
「這樣說吧,」深諳我國文、史、哲理的教官咧齒而笑,唱和起來,「人必須先『安定』下來,才有能力『流浪』。看來,這是上天給你的啟示哩!」
馬康雖聽得似懂非懂,倒也虛心,點點頭,說:
「很深奧,但我會努力去理解一下。」
馬康與大伙一一握別。
葉敏眼裏流露出一絲感激:
「我會想起你!」
「保重!祝我好運吧,好在飛機上遇上另一個俏女郎!」馬康哈哈一笑,向大伙揮揮手,瀟灑地走了。
企業家的兒子啊,生來便有四處遊歷的福份,真令人羨慕。
還沒從馬康的離開釋放掉離別的情緒,只見葉敏也揪了自己的大背嚢,手裏握住證件和機票。
「我沒有馬康的瀟灑,我也不是去流浪,我有目的地的。」葉敏彷彿有備而說。
「可是,你要去哪裏呢?」一直與葉 敏較要好的依芬麗顯得依依不捨。
葉敏掀起了沒有開懷感的笑容,說:
「南疆我已到過,原來這地方不怎麼適合我……」葉敏的目光饒有深意地向眾人溜了一圈,掠過高的臉上時停留了這麼的一下,又旋地溜開,「總有更值得去的地方吧!」
「何不多留幾天,與大伙一起離開呢?」心思不怎麼複雜的瑪雅善意地建議。
葉敏卻仍是搖頭,淡然說:
「真抱歉,我的原則是,從不與相同的人同遊。」
在葉敏背向大伙,拖著頎長而瘦削的身影轉身走進機場閘口的一刻,她心裏升起了一絲說不清緣由的失落。連她自己也說不準,是因為從來只有她拒絕別人,抑或因為那是高?
她仍記得,滯留在蓋孜站的晚上,當高明言地拒絕她時,她還有點不甘心。假如,是她先遇上高?她禁不住想。我不甘心,因為她自信從不曾輸給別人,她只是輸給時間。可是,在徒步走回喀什那段漫長而艱辛的路上,她終於明白,為何這個天生的領導者背後的女人只會是白楊,而不是其他人。葉敏無法忘記,在她掉進急流那天,白楊對自己刻意的挑釁眼中流露出的忍讓;她更無法忘記,當她默然地替高執掌旗幟時,那無怨無悔、生死與共的姿態……。葉敏終於發現,他倆的眼神竟是難以置信的相似,兩人在精神上的相依和不能言喻的親密讓她陡 地清醒過來。原來,在他們的世界裏,她從來沒有勝算。
在感情競逐中的失落與落差讓葉敏害了抑鬱,原本好強獨立的她現在什麼也不想做。她唯一需要的是離開,只有離開,才能令她真正學會「放下」這人生必修的課。
葉敏下一個目的地儼然是能讓她忘記回憶的地方。
下一站
馬康需要回到起點從新流浪,葉敏需要離開,兩人終如兩片浮萍般,與大伙聚了,又散了。
教官不愧是教官,幾近見骨的傷口也比一般人痊癒得快。
第四天早上,高見教官的傷已大致無礙,大伙的假期也將盡,便與白楊辦理回小城的事。翌日清晨,大伙各自背起大背囊,在喀什機場乘內陸機返回烏魯木齊,兩小時後,從烏魯木齊飛抵小城。
從小城至大地的邊疆,又從邊疆回到原來的世界。
我相信,沒有戰友會忘記有關 泥石流的事,儘管它終會成為過去,與每個人原來的過去混在一起。
在小城足以傲視同儕的國際機場裏,戰友們相擁而別。
「連高原和泥石流也能征服,看來已沒什麼地方可把我們難倒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瑪雅伸伸懶腰,「我們的下一站是什麼地方?」
「入藏?」阿努興致勃勃地提議。
「南極?」依芬麗接口。
「火山?」藝高人膽大的教官哈哈大笑。
「有沒有聽過『旅行如人生,如不想失望,最好循規蹈矩』?」高交疊雙臂,有意反詰。
「生活已沉悶透頂,循規蹈矩?準要悶壞哩!」瑪雅首先抗議。
「況且,人也並不只為安逸而生活吧﹖」依芬麗帶著睿智的姿態說。
「其實,旅行本身與目的地無關,」我想起一位英國的旅遊作者所說的話,「旅行只為了逃離日常生活牢固的秩序,好走進一種 完全陌生的時空,可以說,旅行是為了出走而出走啊!」
「想不到阿曼才是個真正的旅行者!」教官笑我。
「不敢!」我也來「玄」一下,「或許,沒有目的地的旅程,才能體驗真正的旅行啊!」
從邊疆回到小城一周後,意外地,我收到一個郵包。打開一看,赫然是我當天遺留在蓋孜驛站那滲了泥水,而又半乾了的日記本子!
上面附了一張字條:
「如此精彩的遊記沒有結局豈不可惜?在一起走向下一站前,很期待能看到上一站故事的誕生,因為那已是我們的共同歷史。」
包裹上沒有透露郵寄人的資料。
是誰替我撿回來?
我會心微笑,感受著日記本子壓在胸前的重量,嘴嚼著失而復得的珍貴感覺。
每個人心裏都有自己的下一站。假如,如高所說,人生如旅行,那邊疆行的下一站──不管有 沒有目的地──在我和「他」人生的旅途上,是開始,是驛站,抑或終結?
我猜,我很快會知道。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