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從夢中哭醒過來,淚水濕遍了枕頭,這已不曉得第幾遍了……
猶記兩年前七月下旬某晚,我匆匆乘搭紐西蘭夜間航班赴港﹐翌日清晨甫出機場,在香港成家立業多年的長子便以十萬火急車速將我送往屯門醫院……
懷著焦急心情,母子輕輕走近她病床。我強忍悲傷,低聲哀喚:「媽,我來了,坐了十一個鐘頭的飛機來看您啊,您睜開眼睛,看看阿爽好嗎!」
母親躺在病床上,緊閉雙眼,氧氣筒將她瘦小蠟黃的臉罩住了大半;她半張口,氣若遊絲輕微地喘著……醫生診斷她得了急性肺炎﹗
母親似乎聽見我呼喚,她微弱張開眼縫,「啊」了一聲;然後疲憊閉上了﹗
她的確在等我,等我這個她最疼愛﹑卻離她上萬公里遠的么女……
我終於明白「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這句話深切涵義,內疚之淚潸焉出涕!
「兒是母親心頭肉,朝夕不離隨娘身……」
撫著母親尚有餘溫的瘦臉,我含淚在她耳邊輕輕哼出潮劇「蘇六娘」歌詞……
母親生于民國五年,活了近一個世紀,最後幾年因腦退化﹐痴痴呆呆躺床整整五年……
封建的外公思想保守,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兒家無需謀生故不必高深學問。那時的大家閨秀年過及笄就不能拋頭露面在外與男子爭長短,個子嬌小的母親由婢女背到書齋唸了幾年書後,就奉父命留在家跟外婆及舅母學女紅。母親好學通古文,諳平仄更喜詩詞;輟學後仍于深閨舞文弄墨,繪蝴蝶﹑畫蓮花。十八歲出嫁後,初期養尊處優,勤於女紅編織。我小時穿的衣裙﹑及婚後一家子「溫暖牌」,全出自母親那雙巧手。
母親個性堅強,甚少流淚,我印象中就那麼一次。
二十多年前,我隨夫攜兩子移居紐西蘭。當時她心裡雖然不捨,卻不想我傷心。還倒安慰我﹕「出嫁從夫,移民到一個新環境,更要堅強努力上進,千萬不能在外丟中國人的臉。」我想起「父母在,不遠遊」﹐可為兩兒前途,只能忍痛違古訓。那次別離,我摟著母親哭成淚人,白髮蒼蒼老母反撫慰我說﹕「傻孩子,眼淚是血,不可輕流;那會傷妳元氣。」
語畢,她自己卻泣不成聲,老淚縱橫……
自母親腦退化躺床不起後,我每年都請假兩次,回港為她與老父慶生。奇怪的是,每次只要我輕聲唱出那句「兒是母親心頭肉」,母親那張佈滿皺紋的臉就會突閃慈輝;躺在床上斷斷續續接唱下句……我總流著激動熱淚與她合唱著。比我年長許多的兄姐都訝異為何如此﹖他們哪知道「蘇六娘」是母親最愛的潮曲,我小時候常聽她唱,聽多了自然也會哼幾句。我是么女,也最得母親疼愛。人家都說最小的孩子就是父母的心肝寶貝,以前不明所以,後來初為人母還是不解其中原因;直至年前,長子成家立業回流香港,只有小他十一年的弟弟陪伴身邊,我這多年疑結才豁然解開……
母親火葬當天我沒敢哭,看著那個鋪滿鮮花﹑裡面躺著母親瘦小遺體的箱子被推進火化爐區時,我緊咬雙唇﹑強忍盈眶淚珠……耳邊響起母親曾說過﹕「年逾古稀的老人若是壽終正寢,就是喜喪;子孫千萬別哭叫,免得先人捨不得走。」
母親福壽全歸走了兩年,可她慈魂卻經常入我夢鄉……
昨夜夢中,我又回到童年,偎在母親身邊,隨她合唱「兒是母親心頭肉……」
可唱著唱著,母親卻突然不見了…….於是,我又哭醒過來﹗
我失魂落魄找出母親生前為我一家編織的溫暖牌羊毛製品﹕兒子小時候戴的粉藍帽子與披肩﹑先生的棗紅背心﹑自己那些墨綠﹑淺綠的外套……一件件通通成了催淚彈,我強忍多時的水淚,終于氾濫成災……
可想到母親一生堅強,也為了秉承她遺志;花甲孤兒只好以編織消磨時間抗憂傷。母親常活兒心中﹐想念母親時﹐取出她老人家遺下的織針,長的﹑短的﹑忘情地編……
此刻,我揮動織針,編著溫馨甜蜜回憶,織出美麗朝輝﹑織出絢爛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