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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作者: 杨恺    人气: 3387    日期: 2016/8/14

父亲是一位参加过援越抗美、唐山抗震救灾的老兵,援越抗美那一段历史如今很少有人提及,当时中国政府避开联合国以工程援助进驻越南。北京奥运那年,凤凰卫视陈晓楠主持寻找越战老兵故事,曾壮怀激烈地演绎过那段悲壮雄浑的历史。

父亲乳名“牛伢子”。因爷爷奶奶为水上漂泊人家,倾其所有才买下一间牛栏蜗居,父亲作为长子降生于此间。爷爷去世早,父亲在11岁便接过竹篙撑排顺资江下益阳贩卖木材,14岁上岸以初小(私塾)文化担任生产队会计,16岁担任大队会计,21岁瞒报年龄应征入伍。军营十八载,凭借坚忍不拔的毅力,他顺利完成从技术兵、侦察兵到文艺兵的起承转合。他的一生,充满了修身齐家、上善若水的平凡人生色彩。

清明返乡祭祖,走在父亲生前牵头组织并带头捐款修建的村道上,心情十分沉重。去年开车来时,简易的公路,被货车碾压得坑坑洼洼,小车的底盘磕得厉害,2公里的路颠簸得左摇右晃。如今,不到一年时间,因为“村村通公路”工程铺上了平整的水泥,为家乡的变化添上了通向现代化的坦途,足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父亲,他是这条公路的开拓者。倘若,当年他有足够的积蓄,肯定会倾囊而出早早铺上水泥的。

的确如此。父亲一生,心中装着的是大家,很少小家;装着小家时,很少自己。再次整理父亲的遗物,发现五大本影集,被他工工整整地分门别类排版装好,自己准备的遗像背面,书写了忠骨何须埋青山,化作骨灰撒资江的遗言,落款时间是2004年。当他2008年5月5日因中风住院,瘫痪在床坚持尽量不给家人增加麻烦,专门在床前照顾他的母亲、小弟伺候他时,他都要艰难地伸出大拇指表扬感谢一番。在母亲、小弟的照顾下,父亲硬撑到第二年春暖花开的季节悄然离去;他说,要是死在冬季,会让他的亲朋好友挨冻参加治丧。父亲什么都替儿女亲人考虑了,其实,中风前父亲貌似健康的身体,已经被高血压困扰多年,加之双脚的风湿让行动有些艰难;我们儿女长年在外打工,忙于生计疏于反哺,留下了终生不孝的遗憾。

为了小家,父亲放弃了个人一生的“荣华富贵”。1981年,父亲转业回到家乡,面临公、检、法等国家机器部门的“皇粮”单位选择,还有市体委垂青有加,因为他的乒乓球水平比当时的教练要高。但是,在权衡了不能安排住房和家属就业的硬件后,他选择了能够马上解决全家生计及居住条件的百货站。那时候,计划经济仍大行其道,作为全国商业系统大型二级站,父亲从仓库、科教、业务方面,一直担任科长,干到单位濒临破产提前内退也没有晋升过;母亲说,父亲为了这个家,没有拿什么东西去送人情,人家自然不会提拔他。我想,父亲没有“升官”,除了没有走上层路线,还与他的耿直性格容易得罪人有关。

父亲疾恶如仇性格外向,喜怒哀乐经常挂在脸上。在商业部门担任10余年业务科长,经常有销售商要求来家“拜访”,均被他一一拒之门外。母亲于心不忍游说热情接待,父亲沉下脸来喝斥:“黄鼠狼给鸡拜年,就没安好心;哪天,我到了牢房,你给我送牢饭?”诚然,父亲曾在解放军大熔炉冶炼19年,军事职业的操守自然养成守口如瓶的保密原则,该说的理直气壮不愿说的一字不提:比如,上面提到的牵头组织带头捐款修建村道;比如,参加唐山抗震救灾,我们是从他领回家的一些纪念品及荣誉证书,刨根究底问出来的;再比如,他1968年随某高炮团司令部参加援越抗美战争,九死一生凯旋后被军委授予三等功臣奖章证书,居然我们全家都不知道,我是80年代初偶尔翻看他忘了加锁的书柜抽屉,才发现他的荣誉证书。那时候全国上下铺天盖地宣传自卫反击战法卡山英雄,父亲的心情很复杂,严格要求我不要向外散布。他说,一个无线通讯班13人回来3个人,有什么光彩的;况且,越南忘恩负义,我的那些战友死不瞑目!

父亲倔强正直一生,没有给家人和自己留下什么物质的财富。转业地方,呆在计划经济时期常人认为是肥缺的商业系统,居然两袖清风,没有为自己和家人谋取一星半点的私利。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是全市商业系统第一个主动申请内退的干部,内退后作过“提篮子买卖”的广告信息员、民企部门经理等,但都很短暂,直到1995年在单位宿舍大门口开了很小的一间士多,用他自己的话说“开始了针尖上削铁的营生”;就是这样落魄的生计,他还时常找赎回假币,甚至将微薄的利润稀释为负数。2001年牵头修建这条2公里长的毛坯简易公路,他是自己从牙缝里节省出来的600元钱;自己解决食宿、交通问题,与乡亲们夙兴夜寐地修路,殊不知,在家里除了拖地之外很少干家务的男人,能够经受日晒雨淋的劳作;遇到需要调整责任田土面积和位置,他苦口婆心地与当事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做思想工作,因为在乡亲们心目中德高望重的地位,诸多村干部解决不了的难题迎刃而解,那份耐心细致在厮守了一辈子的母亲身上未曾有过。听奶奶一辈的老人讲,修路筑桥是为后辈积德的事,不知父亲心底里是否有过这样的念头;我认为是没有的,父亲修路的事,直到他的丧事期间,我们全家才听乡亲们说起。

然而,父亲乐观、率真的另一面,也是熟悉他的人有口皆碑的。他是市老干部合唱团的台柱子,参加中央电视台在无锡主办的全国夕阳红老年人合唱比赛,他领唱的《黄河大合唱》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为了争取一个A角,他可以连篇累牍地向合唱团老领导打印送上十几页的直抒胸臆的“毛遂自荐信”,字里行间时常显露认真执拗的老顽童天性。的确,父亲一辈子在A角B角的选择上,从来都是服从组织安排,临到晚年倒较起真来。上个世纪70年代初,父亲在北海舰队文工团表演话剧,他与孔祥玉饰演周恩来,就输在形似而神不似的问题上,担任了多年的B角;后来,看到孔祥玉在电影《南昌起义》里扮演周恩来,他很不服气地私下里说,唉,孔祥玉沾了将军父亲的光荣。

父亲的自强不息,活到老学到老,一直是激励我们儿女向前的不竭源泉。从一个私塾的高小生通过自学到大队会计、全团话务比赛第一名、解放军某部侦察连排长、国家承认的男中音歌唱家、北海舰队某部政治处文化干事、填词作曲的作品在公开报刊上发表等,这些,需要付出多少汗水才能完成的项目,可以想见其中的艰辛,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艺多不压身,废寝忘食地钻研器乐声乐成为他毕生的追求。父亲手头的零花钱,没有一分钱投在烟酒牌九方面,换来的是日益充塞的书报刊,家中的书籍足以开办一个小型图书馆。父亲知道我在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只要能找到的都会郑重其事地剪贴珍藏,以致前些年出版文集,文学作品就是从他的剪贴本选取,我在外打工频繁迁徙作品早已散逸殆尽。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这次回家,看到大弟对所服务医院手书的长篇建议报告,从中就看到了父亲的影子:正直、善良,底蕴深厚。父亲对研究生毕业的大弟寄予了最大的期望,也正是因为爱之深恨之切的缘故,造成大弟的误会。但当他2006年凭2万元炒股变成20万元时,果断地全部取出在江北买了一处豪宅送给父母居住;在父亲住院期间,他也拿出积蓄并看望;父亲去世时,是他花钱购买的墓地。现在,他更是转变了认识,连年去雨溪桥的公墓祭奠2009年3月17日病逝的父亲,奉上一份孝子的哀思。最令人欣慰的是,大弟的未婚妻今次也虔诚地来到父亲的墓前默哀;他们是去年相识相爱的,熟悉的人说,两人形影不离,我看到的则是如胶似漆。父亲,真希望明、后年他们带着您的孙子(女)来扫墓。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佛经云,孝顺父母有很大的佛报,但这只是佛陀的善巧方便;父母生养我们何曾苛求过什么呢?做子女的什么时候都无法报尽父母的恩德。转眼,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六年,但他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地印在我们心底;父亲是一位老党员,数十年如一日的品德修养,成为我们儿女心中一座永远敬仰的丰碑。每当我们回忆父亲的坚韧之处,愧疚自己不能尽孝,不能给父亲一个幸福的晚年,母亲总是不屑地说,他是毛泽东思想培育成长的好战士,在毛泽东时代还吃得开,真正自己开小店做生意了,还不是经常收回假币;一辈子不知道走后门,只晓得唱歌拉琴“吃里扒外”,我跟着他受了一辈子罪。其实,母亲崇拜父亲一辈子,用现在的流行语录是“忠实粉丝”;之所以这么说,一则计较子女“厚此薄彼”,二则请父亲“走下神坛”,衬托自己的“伟大”;还有,母亲是虔诚的佛教徒,担心我们沉溺悲伤,巧说妄语开脱子女。母亲说,你们老爸是不容易,但抚养你们成人,我更不容易。

安息吧,父亲。

 

作为军属,父亲的军功章,有母亲的一半。

上世纪60年代初,母亲没有任何嫁妆,只身走出“女儿国(6个姊妹1个弟弟)”,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一套,也没有任何简陋的婚庆仪式。母亲年轻时端庄美丽,是十里八乡公认的美女,这也是婚嫁即将应征入伍的父亲的“门当户对”重要因素,那个时代的“兵哥哥”家门槛是媒婆密集踩踏的。父亲到了部队,除了每年一次的探亲假,母亲披星戴月风里来雨里去16度春秋,先后生养我们四个子女,其中的艰辛,母亲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军人,是那个时代“最可爱的人”。母亲贵为军嫂,依旧和村里的农妇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挣7分底的妇女工价值一毛钱左右;父亲远戌边关,母亲在农村是当壮劳力使用的,拖儿带女的不说,家里的挑水劈材送粮谷,人家是男人干的活,母亲是亲力亲为的。奶奶寡居多年,母亲每次逢年过节杀鸡,鸡心、鸡胗、鸡肝、全部的鸡脯肉,满满的一菜碗那是要在吃饭之前双手端去孝敬奶奶的。因此,母亲成为村里孝顺媳妇的教科书,凡是遇到忤逆的儿媳,村里的长辈都会吹胡子瞪眼,训斥她们给我母亲提鞋都嫌放错了地方。

在我童年的时候,村里办过短暂的“红孩子”班,母亲因为政治思想过硬文化水平高小毕业,被选为老师,她领着我们一群拖鼻涕的孩子,教唱《东方红》、《我爱北京天安门》,做击鼓传花丢手绢、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林彪摔死温都尔汗后,贺龙得到平反,《洪湖赤卫队》电影得以在全国城乡放映,母亲唱电影里那首《洪湖水浪打浪》声情并茂,有些以假乱真王玉珍的韵味,睡梦中,我常常幻觉母亲就是电影里的韩英,英姿飒爽可亲可敬。

童年时候的记忆,最深刻的莫过于吃猪肉。那个时代还是大锅饭,每家每户没有自留地责任田,只准养一头猪家禽若干而已,开荤打牙祭吃猪肉每年两次:“双抢”(抢收早稻抢插晚稻)尝新(吃新收割的稻米)和春节杀年猪。因此,家里的铁锅一年365天几乎都是锈迹斑斑,每次炒菜——严格说来是煮菜,母亲将锅刷净,用碎布条蘸着茶油在锅底快速地涂抹一下,那就是每餐的油荤。7岁那年的夏天,手里攥着母亲给的一元钱,在凌晨4点钟迷迷糊糊地赶往公社供销社;母亲告诉我,猪肉0.76元一斤,可以秤一斤三两多肉。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馋涎欲滴的口福啊,可惜的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排队到日上三竿,轮到我前面还有7个人时,连猪毛也不剩一根了。

1978年4月,父亲服兵役超过15年,按照国家规定,我们得以随军转入北海舰队山海关某部生活。随军家属2年,在家乡人眼中那是十分荣光的,全家终于摆脱了土地的束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吃国家粮的人,实际上,母亲成为城市较早时期的临时工而已。经过部队首长与地方政府的介绍,母亲先后在苗圃、菜窖、家属院围墙、桥梁厂工地等打小工;如今打工一词风靡,细究起来,母亲那时候就已经成为洗脚上田的打工一族了。

那个时候经济落后,军属的物质生活是贫乏的。计划经济的口粮指标是每人30%的细粮即面粉、70%的粗粮即玉米高粱,每人每月一斤大米是湖南老乡省亲时才集中煮来招待应酬;但因为政策面上一碗水端平,没有悬殊的区别,社会风气大公无私,大家也过得心平气和。我记得部队后勤处一位服役19年的军官受贿一辆自行车,遭受了一撸到底卸甲归田的严肃处理,他的儿子还是我的玩伴。那两年,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没有看到母亲独自吃过什么白面馒头,她把这些都留给儿女,自己啃难以下咽的玉米窝头高粱米饭,还要干劳动强度很大现在只有民工兄弟才干的活计。记得母亲的第三份小工,是修一段长约1000米的间隔部队营区与家属院的石头围墙,母亲很卖力,大汗淋漓地搅拌水泥、搬运石块、瞄准水平线垒砌围墙;工地就在家门口,她让我们送2个窝头就着自来水解决午餐,看着母亲这么累,我们也帮着运送石块,就好像是我们家在砌围墙。出生农村,母亲没有午休的概念,在她的辞典里没有加班加点的词汇,而且,那时候基本还是计划经济大锅饭,干多干少一个样。

父亲转业回到地方,一家六口人四个小孩上学,经济窘迫可想而知。好在,母亲解决了大集体性质的工作问题,父母两人都有固定工资,粗茶淡饭的日子勉强还能应付;随着80年代中、后期,日趋严重的通货膨胀,那点可怜的工资疲于维持常常寅吃卯粮,甚至变卖了家里唯一值钱的“牡丹”牌缝纫机。其实,父亲在商业部门担任业务科长,只要他顺手牵羊地捞点好处,家里不至于穷困到这步田地。为了填补家用,母亲起早贪黑地为一些商店加工卫生巾,有时候连续几天几夜通宵达旦,劳碌得眼睛都睁不开;我们也帮着钉扣子锁扣眼,练就了基本的针线功夫,并从中得到几元几角的零花钱。

母亲心灵手巧,有样学样有板有眼。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母亲的一双手,利用旧报纸依葫芦画瓢裁剪服装,解决了全家人的穿着;而且,我们穿得体体面面,各种布料经过母亲的拼凑,还能穿出时尚。只是在我身上,闹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记得1994年首次南下深圳,在新华社深圳支社某编辑部集体宿舍,当我晾晒换洗的大花布内裤时,室友窃笑不已,我毫不在乎,严肃认真地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真的是我妈亲手缝制的,全棉的呢。

母亲退休之后,因为所在国企经济效益的奄奄一息,迫于生计只能选择现代版的孔雀东南飞:我们做子女的四个有三个南下广东。子女大多不在身边,母亲随了一帮吃斋念佛的姐妹,云游衡山、庐山、峨眉山、五台山、九华山,先后三次朝拜普陀寺并皈依佛教成为居士,甚至办理护照随团到香港拜佛。因为宗教信仰的原因,时常跟母亲纠缠讨论,心里总是不忍,但要真正做到支持母亲笃信佛法,戒杀放生吃素念佛去往看不见摸不着的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母亲说,此乃妄语),经常是违背母亲意愿的。规劝多了,大隐于市在家修进的母亲,多次执拗地动了小隐于山出家修进的念头,于是,亲朋好友只得作罢。三更灯火五更鸡地礼佛诵经也就罢了,临到晚年走火入魔地吃起斋来,这是整个家族至亲好友无法接受的。想想吧,年轻时候想吃没有吃,到老了有吃不能吃,这一辈子活着是遭了什么孽?济公和尚酒肉穿肠过,不也佛祖心中留成为家喻户晓的菩萨么?祭天祀祖伺亲待客,都把肉视为诚敬之物。母亲反驳说,三世因果六道轮回,随顺世俗人情而已,慈悲为怀的人,怎么忍心用杀动物的方式表达诚敬之心呢?

如今,哪怕是什么五台山、九华山、普陀山争先恐后上市的蒙尘佛门净地的消息,也影响不了母亲的信仰;遁入佛门铁心向往西方极乐世界已经成为母亲的生活全部,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了。苦思冥想,我们也只能无奈地替自己开脱,孝顺父母的方式有很多,大致做到三点足矣:即不去做父母担心的事,帮父母做一点事,按照父母的要求去做事。母亲年事已高,就由她的兴趣去吧。我曾经工作的某机关单位隔壁是广州市最大的基督教堂,礼拜天义务加班时,看到这里顶礼膜拜者川流不息;往深层次思索,宗教信仰无可厚非,但社会主流机制的运转是否出现了问题,倒是某些有关部门的政治家们需要思索的。

一粒沙里见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喧嚣尘上的滚滚红尘,让我们麻痹于浮躁的生活,追名逐利不择手段,诸如能够把道德底线的医疗、教育等事业作为产业来经营,疏淡了血浓于水的人类情感,远离了天下兴亡的匹夫责任,呜呼。

百善孝为先,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但说句心里话,我真的不愿意母亲追求谁也没有见过的西方极乐世界,只想母亲回归勤劳美丽、坚忍善良的本位,做一位普普通通的平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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