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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一百次的心情

作者: 杨林沙宕    人气:     日期: 2005/7/12

  

人上一百,便形形色色,文上一百呢?

转眼间,本专栏踉跄着走到了100期。如果说此前的99次写作,铺陈了99次不同的心情,那么这第一百次的心绪,已经找不到辞句把它说清。

中华文字里,对100这个数字情有独钟。人活百岁被称作寿星;美丽而会歌唱的鸟儿叫百灵;神奇的射手可以“百步穿杨”;太平盛世可以让“百花齐放”、容得“百家争鸣”;经历过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可以说成尝尽“人生百味”;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再跌倒,被赞为“百折不挠”;一万米长跑接近终点,要“百米冲刺”去拼争……

100期的文字,如同撒落了一路草叶,引领着我穿过清幽的松木林、翻越过回响着苍凉山歌的黄土坡,趟过清流潺潺的小河,跋涉着来到一处山梁上的凉亭。停驻了有些疲乏的脚步,将背脊倚靠在凉亭粗糙的木柱上,我的身影被掩藏在凉亭边如伞般将树冠展开而去的白麻栗树荫里。回眸望去,那写过的字,仿佛是一条时而在灌木林中蜿蜒,时而在兰花丛里缠绵,因而时隐时现的弯弯路径。

其实我是不善于写作的,虽然从小喜欢看小说,而且语文也是所有课程中唯一可以说过得去的科目。这决不是故作姿态,如同我无需自我标榜,我也无需自作谦虚。有人说我的笔头快,殊不知每一篇文字都要耗费我巨额的时间。因此在开始写本专栏之前的一段日子里也曾提过笔,却十分零落,身与心总也卸不去生存的压强,纵有千般惆怅抑或快乐,却难以收拾拢坐得下写得出的心情,于是文字似一片片昙花,飘零着,孤独着,总也织不成心中那条缎锦。

还记得那一年回到贵阳,我突然感觉到一种百感交集的陌生。机场已不是那个我告别故土移民时的垒庄机场,我更惊诧于那面貌已不再从前的街道。南明河虽然依然混浊,但却重新被筑城人尊为母亲河,在新世纪初得到的礼物,是筑城人誓将治理沿岸污水排放、让河水重新变清的承诺;残破的自建、违建居屋萎缩到陌路人轻易不会涉足的深巷;在大街两旁一字排开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我需要仰起头,才看得见这座城市长高了的肩膀。人行道铺上了彩色的地砖,醒目的黄颜色盲人步道镶嵌在人行道的中央,用不间断的延伸诉说着看得见的尊严和说不出的骄傲。昔日醒目的标志性建筑成了城市里的侏儒;过去弯曲的小巷拓成了宽阔的通衢大道……

如果不是朋友们在机场迎候,我一定找不到家在哪里。

我被这座曾经生活和工作了十个年头因此熟悉绝大多数街巷但又由于漂泊海外六个春秋因而重新陌生的城市感动着。当我正准备去握这城市的手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摩托引擎的轰鸣,那是城市执法人员在驱赶挑着箩筐沿街叫卖的无证小贩。执法者以优美娴熟的姿势跃下摩托,去追逐那四处逃散的贩夫,他们钉了坚固铁掌的脚步敲击在城市水泥街道上发出咯咯巨响,接着看到的是撒落在地上的蔬菜和水果,听到的是小贩被击打时发出的哭泣和隐忍的呻吟……

离开城市,我去到少年时砍过柴、撵过山(土语:打猎)、摸过鱼、插过秧的故土:黔东南掩隐在松树、杉木丛林里的山间。我依旧迷恋于那从来没有改变过曲调的从山上飘来的悠扬飞歌,却凄楚于那同样几十年不变的老木屋、那依旧被束缚着绳索在水田的泥泞里牵引着犁铧的老牛,以及扶着犁铧的我的儿时伙伴那跟他们父辈一样写满苍凉的木讷容颜。

在故乡盘桓几个月后,回到了奥克兰。这里天高云淡,地绿海碧,可是心却依然徘徊在大洋的那一边。翻开日记,潦草的字迹又一次忠实地向我复述着刚走过的每一个日子。我突然想,是否应该把这一切写下来,跟人们一起分享?即使没有人读,至少可算是自己写给忘却的留言。我积攒了许久,才凑够了勇气,忐忑地跟《先驱报》编辑提起,没想到得到了热情的应承。从那时起,便有了这几乎每周一期的《阳光屋檐》。

连自己都颇感意外,这一落笔,竟然写了一百个回合。让这一切得以保持的,除了《先驱报》原编辑的鼓励,还有如今《先驱报》主人的不弃。每当稿子过了中午时分还没有用电子邮件寄出,报社便会打来电话提醒。编辑们告诉我一个故事,某一期报纸因故没出副刊,便有读者打电话到报社询问。编辑说,看来还真的有人喜欢读《阳光屋檐》。我有几分诚惶诚恐,更有许多感动,因此有了继续写下去的勇气和理由。

自以为惜字如金,并且时常如此在人前自诩。突然有一天听到有这样的话语随着风声雨声飘进我的耳际:其实,并不是每一篇都好,有些文章明摆着是“赶活儿”凑凑拼拼。我先是意外,进而感觉惊惧。意外的是在一片由衷或不由衷的赞许声中竟然可以亲耳听到批评的语言,惊惧的是自己已经不自觉地飘离了立足的地面。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说这样的实话;只有这样的实话,才会让我意识到并规避那不自觉不自禁的自满。 *

 

如果你也是那喜欢文字的人,说不定哪一天,你会在某一片树荫下邂逅一个清瘦的男子,他傻傻地坐在沙滩边的木椅上,一会儿,看海鸥拍打着翅膀在天边起落,一会儿,低头数沙滩上贝壳的数量,那个人可能就是我。如果你愿意,让我们借这片天空,一起跟往常一样倘佯在文字的灌木丛,看湛蓝蓝的天空,尝苦涩涩的海水,听哗啦啦的松涛;累了就趴在草地上,把耳膜贴近地面,听土地呼吸的声音。

有一个问题您兴许会问我,而我也曾问过自己:《阳光屋檐》还会写到什么时候?思索了片刻,我告诉自己说(这也是给您的回答):或许很快就会消失,或许,会很久很久。   

忙乱得连每日24个小时都嫌不够的我,喜欢一个人在静静的夜里坐在电脑前聆听键盘被敲击时发出的清脆声音;生活的琴弦总是被无奈地绷得紧紧的我,中意在更深夜阑时把工作和生计关在书房外面的走廊上,让思维伴着我在文字的海洋或天空里自由地游走、穿行。因此,写作不仅不累,还能够调节生活的节律。古人说,文武之道,讲究一张一弛,大概就是这个理。我充其量只能算作一个商人,一个不怎么成功的商人,严格讲,是一个销售人员,而坚决不是一个文人,所以从来不敢把人们戏称我是“作家”当真。没有了这份负荷,因此也就怡然拥有了洒脱。我牢牢记得,自己充其量只是一个跟您一样(或许连您都不如)喜欢文字的人。这些写下的文字,纯粹是自娱,当然也希望娱人。如果您不喜欢,一点都不介意您把它撇在一边;如果喜欢读这些个字句,额手欢迎。

写作如今尚未给我带来哪怕一丝一毫柴米油盐,而我也很幸运,拥有一份很热爱的事业做支撑。或许正因为如此而无需顾忌,写作时不需要掂量斤两,也不需要左顾右盼,更不需要患得患失,心底异常空灵。对文学,不再有奢求,只剩下了一份虔诚的全意全心。如果你劝我,对文学大可不必如此痴迷,我会对你说,爱文学,好比爱一个倾心的女子,容不得不认真。

如果一定要问我说自己对文学的爱有多重,有一句话想说:不以文学为生,却以文学为命。

如果一定要问我对文学还会爱多久,那么,我会再爱100个秋,恋100个春。

 

阳光屋檐下,100次风吹来雨打过,便生成了100样的心情……

 

*

 

2005年7月10日  奥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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