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1935年,时任纽约市长的拉瓜地亚在一个位于纽约最贫穷脏乱区域的法庭上,旁听了一桩偷窃案的审理。被控罪犯是一位老妇人,被控罪名为偷窃面包。在讯问到她是否清白或愿意认罪时,老妇人嗫嚅着回答:“我需要面包来喂养我那几个饿着肚子的孙子,要知道,他们已经两天没吃到任何东西了……”审判长答道:“我必须秉公办事,你可以选择10美元的罚款,或者是10天的拘役。”判决宣布之后,拉瓜地亚从席间站起身来,脱下帽子,往里面放进10美元,然后面向旁听席上的其他人说:“现在,请每个人另交出50美分的罚金,这是我们为我们的冷漠所付的费用,以处罚我们生活在一个要老祖母去偷面包来喂养孙儿的城市与区域。”无人能够想象出那一刻人们的惊讶与肃穆,每个人都默无声息地、认认真真地捐出了50美分。
60年后,偶然读到这个故事,我想起在这之前从报上看到的一则新闻:一个盲流到京的年轻人,花光了盘缠。求生的本能使他丧失了理智,他当街抢走了一位小姐的什么东西。小姐大声呼救,引来了十多名行人合力围堵。由于饿得实在乏力,这名面黄肌瘦的罪犯跑了不到100米就跌倒在地,被群众和巡警抓获。抢劫当然有罪,见义勇为擒歹徒也是好事。但是,一个年轻人饿到跑100米就栽倒,可见他身上毫无分文,而且饿了不止一天。考虑到这一点,这位年轻人不同那位偷面包的老妇人一样让人同情吗?报道没有说被抓获之后的年轻人被如何发落,恕我斗胆估计一下,他将不会有老妇人那样得到每人捐助5角钱(可以买到一个大馒头有余)的幸运,不遭到痛殴就是好的了。理由很简单,到北京打工谋生的外地人,往往被北京人看不起乃至欺负,何况又是验明正身的抢劫犯,平民被抓到派出所不问情由先拳打脚踢再说的事又屡见不鲜。两个故事相比,不知道别人如何想,我想到的是后一个报道对人、对贫苦人的冷漠。
大概会有人指出,前一个故事反映出资产阶级的局限性乃至欺骗性:不消灭剥削制度,区区每人50美分能维持老妇人一家多少天的面包?这不恰好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虚伪性的证明吗?这是我们过去被教导的理论,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如果市长拉瓜地亚根本不去旁听,或旁听完了拍拍屁股走人,不去“欺骗”人,不更干净利落吗?解放战争初期,我那个武工队里有一个小鬼洪仔,在差不多同拉瓜地亚为忏悔自己和人们的冷漠而捐钱的事件的年头,即是我国抗日战争年代里,他那位贫病交迫的父亲,因为饥饿难熬,在别人菜地里偷摘了一枚尚未成熟的南瓜。事发后,按当时的“土政策”,被当场枪杀了。没有人为他申辩,更没有人给他捐出哪怕一个铜元。冷漠,最后仍是冷漠。洪仔的母亲在冷漠中跟着也丢下年幼的洪仔死去了。沦为乞丐的洪仔好艰难才终于在共产党游击队里找到一条活路。两相比较,恐怕还是“虚伪”的拉瓜地亚更有人情味一点吧?
诚如黑格尔所说,麻木和冷漠的民众,是专制政体最稳定的群众基础。蒋介石需要这样的民众,培养这样的民众。两千年的专制帝皇统治也需要、也培养这样的民众,这样一些伸长着脖子去“欣赏”杀头、剥皮、腰斩、凌迟种种酷刑的群众,哪怕受刑者之所以受惩罚正是由于他为民请命。他们在饿得没米下锅时,无缘享受到偷面包给孙子吃的老妇人得到的拉瓜地亚式的“欺骗”,只好坐以待毙,唯一的生路是跟着勇敢分子揭竿而起,去吃大户转而成了起义农民。
本来,小鬼洪仔找到的,不仅是一条自救的道路,也是一条为人民求解放、求尊严的光明大道。新中国的成立,本应使对人民的冷漠变成异端。有的共产党员也确实是好样的,例如周建人。在大饥饿时期,浙江临海一个女社员饿得吃了队里几个玉米棒,被村干部残酷批斗,还剥光衣服游街示众。作为省长,周建人对此极为震怒,上书毛泽东要求采取措施,以杜绝这类事件再次发生。但是,非常遗憾,今天我们仍听见、看见一个个诸如此类冷漠的故事。除了置饿殍于不顾外,还有在众多乘客的旁观下,歹徒把售票员刺死并勒令司机停车让他脱逃。大街上,匪徒抢劫并把死死护住钱袋的储蓄所女出纳刺死,现场几千人,没有一个人对女出纳施以援手……
治这种冷漠症,简单地以某种小儿科式的口号恐怕药不对症。最好让他们先学学拉瓜地亚。也就是说,从人性、人道主义、对人命的爱惜和尊重这些ABC予以启蒙。最近读一奇文,有一位先生竟认为,赫鲁晓夫当年提出的“一切为了人,一切为了人的幸福”等等,均系应当大批特批的修正主义,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祖传老病根加上新的假马列,确是把人命、人的尊严视如蝼蚁的冷漠乃至冷酷这种病症的根源所在。
摘自《风中的眼睛》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