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我到美国访问,见到一个年轻人。他的父亲是英裔的移民,他因此能够在美国出生并且长大。他的专业是计算机软件,同时还相当广泛地涉足人文领域,包括人的教育以及社会演变。他的家庭经过两代人的奋斗,已经属于中产阶级的上层,富足而且受人尊重。和他攀谈的时候,我问:“全世界都在向往的‘美国梦’究竟有多少真实的成分?”
他一听就笑了:“在美国,人们总是告诉你,只要你努力,你就一定能爬到社会的顶层。如果你贫穷,不得志,那一定是你自己的问题。而在我的祖先生活的英国,人们会告诉你,既然你身在底层,为什么一定要往上爬呢?下面有下面的好处,上面有上面的苦恼!”
我被这话逗乐了。他却满脸认真,继续说:“你看,这两个国家的说法不同,可结果是一样的。总是有人生活在上面,有人生活在下面——不论有没有‘美国梦’。”
听上去让人沮丧,可我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任何一个国家,不论它具有怎样的传统、文化、意识形态和政治结构,也不论执政者如何标榜自己“以天下为己任”,在其最基本的社会形态方面,总有一些东西是一样的,不会因为种种五颜六色的华丽外衣而有不同。比如阶层的分化、地位的高低,有人富,有人穷,有人控制着别人的命运,有人被别人控制。这些情况你到哪里都会看到,没有例外。英国人逻辑,是让大家都安于这种既定的秩序。美国人在出发点上和英国人没有什么不同,都认定这个社会存在着高低贵贱,但是结论却不同。“美国梦”的潜在逻辑是:我不想改变整个社会,但却渴望改变我自己。而且,正是因为人有高低贵贱的状况不能改变,才更加激发一个人向上爬的欲望。
学者们喜欢用“金字塔”或者“橄榄”来描述一个社会的形态,但是无论什么形态的社会,那都是一个直立的结构,有点像一座山,或者一栋楼,而不是一片平房。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地生活在不同的高度上。有人生活在上面,有人生活在下面。下面的人很多,越往上,人越少。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感觉到变化,那不是因为中国社会没有高下之分,而是因为高下之间没有流动没有转换。
在最近的20年里,情形不同了。上与下之间,先是出现了流动的渠道,接着就真的流动起来。随着社会的进步以及中国汇入整个世界的步伐,种种“不确定”的东西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广泛,给予中国人的感受也越来越强烈。职业不再稳定,财富不再持久,知识不再永恒,感情不再可靠,像天长地久白头偕老这一类话,已经失去了庄严的含义,取而代之的山盟海誓是“瞬间就是永恒”。我在三年前写了一本书叫做《变化》,里面描述了这些情形,还写了一句话,在这个国家里,“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这就成了那一年的流行语。
每个人都能设身处地地感觉到,处在不同位置上的人群是在不断变化的。有些原来生活在下面的人上去了,而原来生活在上面的人却下来了。每一次社会的变革,不论是暴力革命还是和平演变,其实都是在促成这种上面和下面之间的转换。50多年以前,共产党夺取全国政权。党的官员大都出身贫寒,却能从此走进都市,掌握了国家权力。工人农民也都成了主人,他们过去都是穷困潦倒的,现在则成为最受尊敬的人,并且极大的改善了自己的生活,而地主贵族资本家和知识分子全都沦落到社会底层。那是依靠暴力完成的转变。最近20多年,工人农民下来了,成为这个社会的弱势群体,而占有地产和资本的人以及知识精英们,重新爬上社会的顶层。这种转换不是依靠暴力,而是依靠制度的改变,它同样把种种“不确定”的情况展现在人们面前。在一个快速成长的社会中,这种“不确定”通常会以更快的节奏和更大的幅度出现。今天,即使是一个身在穷乡僻壤不会写自己名字的农民,也在期待着把自己的后代送进城里,因为他懂得这是改变命运的惟一途径。
我有个朋友,十几年前很替国家担忧,现在他说只为自己担忧了。“我没有能力改变社会,”他这样说,“但是,我能改变自己。”每个社会都有高低贵贱,这是“确定”的;每个人的高低贵贱都是变化的,这是 “不确定”的,也即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确定”和“不确定”交织在一起,激发着人们内心的欲望。
如果所有人都能实现“改变自己命运”的欲望,那当然好。可惜这办不到。我们都知道,一座山或者一栋楼,上面的空间总是有限的,下面的人上去,上面就非得有相应数量的人下来。一个社会也是这样。所以,这种“确定”和“不确定”就不仅激发了整个社会的欲望,而且还导致了普遍的焦虑甚至恐惧。即使是那些在今天功成名就腰缠万贯的人,也不能保证明天是不是会跌到社会底层。
所以,说到压力、焦虑和恐惧,上面的人一点也不会比下面的人少。人们害怕滑下去,就如同他们都渴望着向上爬一样。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不确定”所带来的欲望和焦虑,正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我们可以说,一个社会进步得越快,它的“不确定”也就越多。或者也可以把因果关系倒过来,一个社会的“不确定”越多,它的进步也就越快。我们国家在20世纪50年代、60年代和70年代的情形,以及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情形,能够成为这方面的反面和正面的例证。
另一方面,下面的人想上去,上面的人却不愿下来,这又会造成冲突。即使在一个很不正常的社会秩序中,人们也会拥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欲望,不可遏制。绝了人家往上爬的路,就如同毁灭了人家的生存希望,都会引发巨大的危机。如果不能获得正常的渠道去改变命运,他们就会寻找不正常的渠道,比如罢工、示威、绑架、抢劫、武装暴动、谋杀,甚至以恐怖手段去袭击平民。一个好的社会不是要消灭“不确定”,进而切断上下间的流动,而是建立一种机制,比如通过提高人的教育水准,再比如建立公平竞争的环境,让这种流动成为正常的和良性的。拿这样的眼光来看我们今天的社会,就会发现,我们今天之所以被激情、欲望、躁动和焦虑包围着,那是因为,我们都是生活在这种“确定”与“不确定”的社会结构中。
但是我也结识了另外一种人。他们没有欲望也没有焦虑。我有个朋友,本来有一份收入不错也受人尊重的工作,但她不干了,只是为了回到家里去过一份安静的生活。她不属于有钱阶层,每天的支出仅仅能够维持基本的生活需要。但是她告诉我,她很满足并且快乐。还有一个朋友,她的工作并不能给她带来快乐,收入也只能保持中等偏下的水准。她本来拥有足够的向上爬的智慧,事实上也已得到老板的青睐,但是她却辞去一个较高的职位,宁愿去做一份较低级别的工作。很多同事原来在她领导之下,现在都爬到她的上面,但她泰然处之。她知道上面都有什么,那并不能给她带来快乐,所以每天只用最平常也最职业的态度做完属于自己的工作,然后就回家去和家人享受天伦之乐。她的快乐不是源自欲望,所以也就不会有通常人们所有的那种焦虑。
这样的人不是生活在尘世,而是生活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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