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26年初冬,30岁的郁达夫客居广州,经常喝酒。有一天,因为痛感自己无所作为,决定好好努力。他在那天的日记里写道:“明天起,要紧张些才好,近两三年来,实在太颓丧了,可怜可惜。”这样的话在他的日记里曾经反复出现,似乎表明了郁达夫心意之诚、决心之大。但表完决心后,往往不能兑现。忙一些杂事,喝一点酒,写一些信,有时候又发一会儿愁,转眼十天过去了。郁达夫又开始在日记上自责和表决心。
从他那种恳切的心情来看,我们无法不相信这位在此之前就以一部《沉沦》名扬天下的作家,确实会如他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好好振作一番,认真创作一些更优秀的作品出来。但是每次发誓后,他便会将自己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由任自己喝酒。
喝酒后他总感到孤独与无聊,感到做人的无意趣。他曾为自己做了一个小结:“从明日起,我已无职业,当努力于著作翻译,后半生的事业,全看今后的意志力能否坚强保持。总之有志者事竟成,此话不错。”
但是第二天他又在那里说:“明天起,当更努力。”第三天醒来后却因为天气不好,而“不能振作有为”、“又萎靡了”。第四天喝酒又多了,醉了,索性找妓女去了。第五天仍是喝酒。几天后又是喝醉了,并且想到身世之悲凉,“一个人泣到了天明”。很快,到了他要离开广州去上海的时候了。那一天,当然又是喝酒,“醉到八分”。但这回酒后不是那么丧气,而显得有几分豪情,在那儿信誓旦旦了:“此番去上海后,当戒去烟酒,努力奋斗一番,事之成败,当看我今后立志之坚不坚。”
然而,一个月后的同一天,在上海,我们可爱的郁达夫先生又一次痛饮一番,“醉了,醉了”,又一次发出了已重复了无数遍的宏愿:“从明天起,当做一点正当的事情。“一直到1927年2月16日,他还在那里重复着:“今夜喝酒过多,身体不爽,真正的戒酒,自今日始。下次若遇见之音(他的一个新认识不久的异性朋友),她必要感佩我戒烟戒酒的毅力了。”语气何等决绝!但是到3月8日,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从今天起,我要戒烟戒酒,努力于我的工作了。”可见他的烟酒之戒不知何时已经破了。并于近一周后写道:“从明天起,我一定要努力于自己的工作了。”
一个不懂得珍惜自己、没有学会维护自身完整性的人,是不懂得爱的。他不自爱,每天撕毁自己与自己的约定,于是每天都处在自我遗弃之中。所以他颓废,所以他自怜,所以他支离破碎。
二
鲁迅对于那种想一觉醒来成为“新人”的念头一直是不以为然的,所以他也从来不认为要在新世纪或新年的第一天如何如何,因为在他看来,哪一天都是一样的。翻他的日记,他几乎从来没有在日记里写过一笔要“振作”之类的话,但他一辈子都在非常勤勉地做事。可是郁达夫呢?大概终其一生都处在不断的“振作”与“忏悔”之中饱受折磨吧。
对于各种事物情势的理解,以郁达夫的颖悟聪明,自然胜出我们许多。而且他想振作的愿望也非常强烈,但他为什么始终无法真的做到以一种积极的态度面对人生呢?其中固然有时代社会的原因,但问题主要还是出在他本人身上——他不懂得爱。
他有愤怒,有才华,有敏感,有激情,但是没有爱。因为他缺乏承诺的能力。这种承诺不但是给别人的,更是给自己的。当他一次又一次地破坏自我承诺时,他也就失去了任何坚持的可能,因为他每天都在自我否定,每天都处在自我意识的断裂中。他不可能有自信,也不可能拥有所谓阳光心情。所以每一次都是言犹在耳,杯酒又温;誓言频发,隔夜作废。所不同的是,发誓时一次比一次真切痛苦,一次比一次坚决果断,也一次比一次更有喜剧色彩,一次比一次更像个笑话。
真不希望这么一位出色的作家在我们眼里成为笑话。坦白地说,我们也根本不具备笑话他的资格,因为他有出色的创作天赋,他的那种支离破碎、自我遗弃(或谓自暴自弃)的颓废体验既毁了他,也成全了他,从某种意义上他的颓废甚至丰富了文学史。而且他所感受到的那种痛苦因为真诚入骨,所以别具一种震撼的魅力。可是,一方面,无论如何此种经历对他本人而言是很难消受的;另一方面,并非每个人都能因为颓废而有所收益,我们大多数人缺乏“病蚌成珠”的才能。何况,病蚌成珠,“珠”对于蚌自身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人希望自己颓废,这是一个基本事实,正如同没有人愿意主动选择苦难一样。如果选择了承受苦难,那只是因为他要逃离另一种更大的苦难。所以,我从内心里深刻同情郁达夫,虽然人所具有的缺点他一样都不少,甚至更甚,但许多人所不具备的优点,他却也几乎是独享着,比如,那种彻骨的坦诚。郁达夫一直是被视为一个漂泊者的,他自己的漂泊感和“零余感”也非常强。郁达夫对于世事倒未必敏感,但对于人心则有着深刻的洞察——更多的是自我省查。
他太敏感,敏感到有些病态;太多情,多情到几乎滥情;太浪漫,浪漫到几近疯狂;他太脆弱,脆弱到不堪一击。在心理学家眼里,他应该是一个典型的病案。
三
说郁达夫不懂得爱,无人能信。但在我的理解中,这是事实。因为,爱,首先是一种自尊,是一种对自己诺言的坚守。
郁达夫缺乏承诺的能力最显著地表现在他与王映霞的那一场情事。他第一次见到王映霞心就乱了,当天就开始了单相思。而就在同一天,认识王映霞之前,郁达夫还收到了妻子从北京寄来的寒衣,他的心里还充满了对妻子的感激和思念。
第二天他又跑去见她的“霞君”,并且因为王映霞为他斟酒斟茶,感到“快乐极了”。他开始进入一种发烧般的狂热之中,并打算多写小说,“换了钱来为王女士买一点生辰的礼物”。
之后,王映霞对他表现得略微有些冷淡了,他的情绪马上掉到了谷底,心里“如麻的混乱,似火的中烧”。并且马上哀叹,自怜自怨起来:“可怜我孤冷的半生,可怜我不得志的一世。”接下来当然是起起伏伏,郁达夫的感情也一会儿天堂,一会儿地狱,有时候笑,有时候哭,一阵子想奋斗,一阵子想自杀。
他对一件事情和一个人的判断完全失去了本该具有的相对整体性。他仍然不断地在自我否定,而一种充满了乖误、悖谬、矛盾、混乱的意识是感受不到爱情本身的芬芳意味的。这是一种基于索取的功利心态主导下的心理电波,是本质力量的衰退,是一次又一次对“自我”的遗弃和伤害。
后来,他们终于结婚了。可是,从郁达夫在追求王映霞过程中的表现来看,我几乎可以断定,他们两人不可能如郁达夫自己坚信不疑的那样,能够平稳地相伴相依,终老西湖。与郁达夫的“戒烟戒酒”及“振作”之念一样,他的“相亲相爱”和“白头”之望,也是遥不可及的。没有承诺的能力,再多的痴心苦情、再多眼泪叹息都告无用。果然,经过12年的相处后,他们终于闹得不可开交了,最后劳燕分飞。他的童稚式的承诺能力造就的只能是情爱悲剧。
尼采说,一个人的本质乃是给人以承诺的能力。杰出的心理学大师弗罗姆在《爱的艺术》一书中说,“爱本质上是一种意志行为,用自己的生命完全承诺另一个生命的决心。”他还说,爱主要是给予而不是接受,因为给予是潜力的最高表现,正是在给予的行为中,一个男人才能体会到自己的强大、富有、能干,这种增强了生命力和潜力的体验使人备感快乐。而郁达夫对于爱的期望太多,他拥有的是那种“童稚的爱”、“不成熟的爱”。
郁达夫自己也说过,总是把女人看得太神圣太完美。并且他总是希望追求到一个人、一份爱后,自己的整个人生就将彻底改观,自己的心境从此一片通明,自己将走出颓废,重新鼓荡起奋进之心。他把自己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追求的那个对象身上。每次有可能“得到”时他都会说要“做事”、“振作”,但这种孩子气的期待注定要落空。弗罗姆曾经用批评的笔触描述过这样不懂得爱的人,用在郁达夫身上是极合适的——
“在他们眼里,世界是一个大苹果、大瓶子、大乳房,他们是永远期待着的人,是抱着希望的人——却又是永远失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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