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线的两端,必有一个傻子。我爱钓鱼,我爱鱼,为使钓线的那端还有傻子可以碰到,我愿先做一个傻子:永远只守在钓线的这端。
钓线的这一端在手里,那一端在视觉、听觉、嗅觉、味觉都无法到达的水中。凭一根线,把我认为鱼会吃的饵,包住我认为足以钓起这鱼的钩子,在我认为鱼会来吃的时间,送到我认为鱼所在的地方。然后,我等待。
失望常有,希望无穷,任何下一秒钟里,钓线上都可能从水中传来令人紧张的动作。也许是轻微的触啄,或者是谨慎的拖曳,也可能是激烈的撕咬、豪放的吞噬。
这时直觉式的判断和反应是必须的,是暂时不动声色,蓄势待机,还是扬竿而起,立刻收线?收线要稳定适中,或者强力快速?一般的经验不一定正确,有时对轻微的触啄需要强力快速的收线;激烈的撕咬反而得沉着应付,蓄势待机。任何一个判断或操作的失误,都将导致钓线彼端的动作消失。静止和动作经常来得同样突然,只剩下鸿飞冥冥之后的检讨和悔恨。
终于一切顺利,成果随着收起的钓线逐渐接近,当努力的报酬到达可以被感觉器官测知的范围时,揭晓的谜底可能使人发出从"果然是它!"到"怎么居然是你?"的不同叹息。于是换饵挂钩,把下一个希望向永远无法完全弄懂的水中世界投出去。
二十五载寒暑,守在钓线的这一端,看惯潮生水落,风云聚散,早已了解以投资报酬率的角度看,这实在是一种极不经济的捕鱼方式。使我继续守下去的,大概就是在不停的尝试错误过程中,得到的认识自然、超越自我的喜悦吧!
捕鱼之乐,毕竟是乐不可道的。两千多年以前,中国出了一位拒用网罗,只守在钓线一端捕鱼的智者。两千多年以后,西方一些智者又为钓线此端的行为设下许多规范。在这些规范所及的区域里,钓鱼的时间、地点、工具都有限制,而和鱼斗智胜利后的成果,如果不符规定,也必须放回水中。在我手中钓线的彼端,躺在太平洋东岸和旧金山湾水底的几年,我欣然接受这些限制,奉行无误。
西海遨游,游倦而返,却发现这块生长于兹的土地,即使从钓鱼的观点看,也已经改变太多。从前必须步行跋涉才能到达的钓场,现在可以坐上汽车,直放而至;从前分据钓线头尾的竹竿和蚯蚓,换成碳纤维竿和进口的南极虾;从前口耳相传,得来不易的鱼讯资料,现在充满着印刷精美、到处出售的专业杂志。同时,污染、鱼枪、毒药、电流、炸药,已经使钓线彼端的动静日渐稀疏。这块土地上,即使从鱼的观点看,也愈来愈需要执愚守迂的智者了。
钓线的两端,必有一个傻子。我爱钓鱼,我爱鱼,为使钓线的那端还有傻子可以碰到,我愿先做一个傻子:永远只守在钓线的这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