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小孩不会怀旧,他们的眼睛总爱往前看,总是嫌时间过得慢,恨不得自己早点长成大人。人到中年,其实还不到怀旧的时候,为什么偏偏爱怀旧呢?记得小时候曾抄冰心的小诗:"为了明天的回忆,小心画下你今天的每一笔。"抄是抄下了,并没有真正懂得那每一笔所付出的代价是多么昂贵,更没有想到从今天到明天的距离
竟是那么的短!
准确地说,回忆并不是怀旧。怀旧,总是带有一种苦味,带有一种春秋演尽、繁华脱落的苍凉感。那是对逝去的岁月一种恨爱交加的情感;那是对现在生活的一种不满足而失落的情绪;那是一种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家又迷失了来时路漂泊无根的感觉;那是一种青春早已逝去却死不甘心觉得心理年龄依然年轻的心态。
想想,如果我们这一代不是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不是经历了插队生涯,我们可能不会这么早又这么爱怀旧。人生最可宝贵也是唯一一次的青春,恰恰是在那时候被无情吞噬掉的。当这一切过去的时候,又起码两代人带着勃勃的青春无情地立在我们的面前。小时候北京有一首儿歌歌谣: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我们是百唱不已。如今,任是多少网也捞不上来我们的青春了,我们便只好怀旧。聚会,是怀旧的最好也是最便当不用花什么钱怀旧的方式。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怀旧给了我们慰藉自己画饼充饥的一张饼。
怀旧,对老一辈人去表现,是无奈的诉苦;对同代人去倾吐,是寻找的安慰;对下一代人去磨叨,是讨人嫌的教诲。怀旧,对于艺术,可以是一种意境、一种氛围、一种情调、一种韵味、一种色彩,可以是一出《城南旧事》、一座《魂断蓝桥》、一幢《带阁楼的房子》、一首普希金《一朵小花》的诗歌、一支肯基金《归家》的萨克斯曲……怀旧,对于我们的人生,却只是自慰于一时的一贴伤湿止疼膏。怀旧中的一切已经再不是当时的样子了,那雪原、山村、黑土地、红狐狸……包括我们的青春,都被时间蒙上了一层雾幛,被我们的心境涂上了一层色彩,温柔地欺骗着我们自己。如果说怀旧中的一切像是一堆枯枝,怀旧只是从我们心灵深处蹿出的火焰,我们自己烧着我们自己的生命。
我看屠格涅夫在他的散文诗《啊,我的青春!啊,我的活力》中这样写道:"现在,我缄口不语,不再为那些失去的东西唉声叹气,难过伤心……'唉!最好别去想吧!'男子汉们断言道。"
我们是这样的男子汉吗?我无法这样断言。我明明知道怀旧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绪,我却时常难以逃脱怀旧情绪的侵袭。我知道,这不是我一人而是我们这一代在劫难逃的命运。它在我们的心上打了一个死结,我们越是想解开它,它系得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