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平淡无奇。母亲视我们如珍宝,父亲却总是忧心忡忡。在他看来,危险无处不在,灾难随时可能发生。它们就像念着我们名字的幽灵,徘徊在周围,等待在
父母疏忽的一瞬间把我们席卷而去。甚至在最单纯无害的事情中,父亲也能看到危险。橄榄球赛使他想到撞裂的脾脏;每家后院的游泳池,使他想到淹死人;擦伤使
他想到破伤风;蹦床使他想到胫骨折断;而每一个小疹子或虫子的叮咬。都使他想到致命的水痘或高烧。
因为父亲是一名殡仪员。
作为殡仪员,他习惯了意外和看似不可能的伤害。他学会了担惊受怕。
母亲把大事托付给上帝。她最喜欢对我们说,“原先计划”只生一个孩子,结果生了9个,多出来的都是上帝的礼物——当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原因她自己明白
——因此还得靠上帝来保佑。我敢肯定.她坚信,上帝的守护天使就翱翔在我们身边,保护我们免受伤害。
可是父亲却从那些婴儿、幼童和少男少女的遗体上,看到了上帝依照自然法则存在并依从自然法则的明证,不管这法则是何等残酷。孩子们因为重力.因为物理学和
生物学的原理,因为自然的选择而夭亡。车祸、麻疹、插在烤面包机里的刀、家用毒剂、装弹的枪、绑架犯、连环杀手、阑尾炎、蜂蜇、卡喉的硬糖、未得到治疗的
哮喘病,凡此种种.他目睹了太多的事例,全是上帝无意干预自然秩序的例证。除了飓风、陨石和其他自然灾害,最残酷的一项,就是儿童遭受的那些异乎寻常的劫
难。
正因为这样,每当我和兄弟姐妹们请求去某个地方玩这玩那时,父亲总是脱口而出:“不行!”他刚刚埋葬的一个孩子,正是因此才惨遭不幸的。
那些男孩子有的死于打棒球没戴头盔,有的死于钓鱼没穿救生衣,或是吃了陌生人给的糖果。随着我们兄弟姐妹一天天长大,导致那些孩子死伤的行为也越来越成人
化。他们不再死于意外或自然的灾变.不知不觉间,他们越来越多地死于人际关系。儿童被雷击的故事逐渐让位于失恋自杀,让位于少年人因开飞车、酗酒和吸毒而
丧生,以及数不清的只是因为不小心而导致的死亡。一句话,他们不该在“错误的时间置身于错误的地点”。
然而他的恐惧不是装出来的,亦非毫无道理。就算是郊区那些备受宠爱、备受呵护的孩子,也不能担保不出事。社区里少不了疯狗、能传染疟疾的蚊子和冒充邮差与
教师的歹徒。日常经验告诉他,最糟糕的事随时可能发生。在父亲看来,就连蝴蝶也难逃嫌疑。
所以.当母亲做完祈祷,像个上帝的孩子一样安然入睡时,父亲却一直警觉着、提防着,电话和收音机都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准备随时接听殡仪馆半夜打来的电话
和监听打给警察局和消防队的求救电话。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没有一天早晨他不是守候在床前等我们醒来,没有一个夜晚不是等到我们回家才回房就寝。这一习惯一
直保持到我19岁。
每天早晨,他都能从收音机里听到昨夜发生的不幸事件的消息;每天晚上,他都要带回葬礼上的悲伤故事。我们的早餐和晚餐,话题中总少不了新寡的未亡人,伤心
的、承受不了痛苦而垮掉的、丧失了亲人的可怜人,包括因痛失孩子而终生痛苦的父母们。每当此时,母亲眨眨眼,针对他的担心说出一番道理,最终我们仍能获准
去打棒球、露营,独自去钓鱼、开车、约会、滑雪、开支票账户以及冒其他人生成长中不可避免的风险。母亲的信心就这样抹平了由父亲的恐惧屹立在我们面前的高
山。
母亲的口头禅是:“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吧。”
母亲这样的态度.绝非漠不关心。生死事大,她一概托付给上天.从而得以把精力用在日常生活中,保证我们健康成长。她关心的是“性格”“正直”
“我们对社会的贡献”和“我们灵魂的救赎”。她相信,上帝把她孩子的灵魂交由她亲自负责,她的天堂靠的是我们的良好品行。
对于父亲来说。我们做什么,我们成为什么人.取决于人生的脆弱本性。我们生来似乎就是可怜的、忧心忡忡的。除此之外,皆属非分。
我们按照父母养育我们的方式来做父母。我开始体会到这一点,是在1974年。那年2月我有了第一个孩子:6月.我们买下米尔福德的殡仪馆。在这个生死都受
人注意的小镇上.我是个刚当上爸爸的人,又是一个新殡仪员。我注意到的事情之一,是我们受托料理的死婴和死胎的数量。20年前,附近没有医院,镇子周围没
有一家诊所,产前护理根本谈不上。那些日子,我们每年除了安排上百场成年人的葬礼,还要安葬十多个夭折的婴儿,有的是生下来就死了.有的没活多久就因为种
种疾病而送命。
我常和这些不幸的父母坐在一起,他们精神恍惚。试图弄明白眼前发生的变故。一向担当保护角色的父亲,感到茫然无助;母亲们内心深处则浸透了痛苦.随时会崩溃。他们脸上的表情像是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什么都没有了。
当我们安葬老人时.我们埋葬的是已知的过去。我们曾把它想象得比实际更好,但所有的过去都是一样的.其中的一部分我们曾栖身其中。记忆是压倒一切的主题,是最终的慰藉。
但埋葬孩子就是埋葬未来.难以控制的、不为人知的未来。充满希望和可能性,以及被我们的梦想所拔高的美好前程。悲伤无边无际,无始无终。坐落在墓园一角和
栅栏边的那些小小的坟茔,永远容纳不下心头的伤痛。死去的婴儿没有给我们留下回忆.他们留下的是梦想。
我忘不了初为人父和殡仪员的最初几年,生育孩子和掩埋孩子对我来说都是新鲜事。半夜里我常会醒来.悄悄跨进儿女们睡觉的房间,俯身床前,听他们均匀的呼
吸。这就够了。我并不奢望他们成为宇航员、总统、医生或律师,我只要他们好好活着。像父亲一样,我学会了恐惧。
我从孩子们的每一个动作中,都看到可能致命的后果。我们住在殡仪馆隔壁的一幢旧房子里,孩子们在侧院玩橄榄球.在停车场溜旱冰,然后是滑板、骑自行车,最
后是开车。在4个孩子分别是10岁、9岁、6岁和4岁那年,他们的母亲和我离了婚。她搬走了。孩子留给我。面对4个伤心的孩子,我觉得自己完全失败了。长
久以来。婚姻已成为痛苦,离婚虽然使我得到解脱,我也为之高兴,但我同时意识到,做一个单亲家长。意味着在诸般不便之外。全靠你的一双眼睛盯着孩子们,不
再有第二双;你的一对耳朵得时时注意倾听;只有你一个人的身躯为他们挡开灾祸;只剩下你一颗心为他们操心。冲突少了。担心多了。房屋本身隐藏着危险:水池
下放着消毒剂,每件电器都可导致触电,地下室缺氧,厨房垃圾能传染疾病。
每当孩子不仔细看两边的路就跨进车如流水的大街,我不免急火攻心。打耳光、破口大骂、摔门、踢狗、握紧拳头想揍人,老天,全是因为爱!爱给人伤害,因为有
爱才会有哀痛。那是我们向生活中我们无力控制的一切宣战。这样做,适合装英雄,适合演戏,却不是抚养孩子的正道。
如我所知.信仰才是治疗恐惧的唯一良药。信仰就是你知道有人在此负责,检查身份证,守护边界。信仰正如我母亲所言: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好像是一步跨进不由我们支配的未知领域.但我们在那里始终是受欢迎的。
有这么一件事。不久前我刚送走一个女孩,她叫斯蒂芬妮.得名于石匠的保护神、第一个殉教者圣斯蒂芬。她是被扔下的一块墓地的石碑砸死的,当时她正睡在汽车
的后座上。时当半夜,他们全家驾车沿着州际公路前往佐治亚州。他们是傍晚时分从密歇根州出发的。要到佐治亚州一个农场看圣母显灵。据说每月的13号。圣母
都会现身对信徒讲话。当他们在夜色中穿过肯塔基州中部时,一群无所事事的男孩子正在墓地里撬石碑玩。他们最后选中了一块,天晓得准备拿去干什么。走过高速
公路上方的天桥时,他们累了.不想再要那块石头了。桥下,南行车流的灯光闪烁如一条长龙,他们没有恶意,纯粹是恶作剧,把那块石头越过栏杆扔了下去。不偏
不倚,就在此刻,斯蒂芬妮父亲驾驶的车疾驰而来.被石头砸个正着。石头以每秒32英尺的速度向下坠落,汽车以70英里的速度往南开。石头击碎挡风玻璃,擦
过斯蒂芬妮父亲的肩膀.惊醒坐在旁边的母亲,从两个座位中间穿过,击中了正在后座熟睡的斯蒂芬妮的胸口。在后座的还有她的弟弟和另外两个妹妹.而斯蒂芬妮
刚刚才和弟弟交换了位子。斯蒂芬妮当时未死,她的胸骨被击碎,心脏受了重伤。路过的一位卡车司机停下,通过无线电替他们求救。可是,这是在周五凌晨两点
钟,在肯塔基州一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高速公路上,救援需要时间。全家人在路边祈祷,斯蒂芬妮抽搐着、呻吟着,两小时后死在医院。斯蒂芬妮的母亲在后座找
到那块致命的石头,交给当局。石上有“福斯特地界”的字样,后来查明,那是“复活节墓地”福斯特区的界石。
事情有时宛如多重选择题。
第一,这是上帝的旨意。黑色星期五,上帝一早醒来,说:“我要斯蒂芬妮!,’对这件离奇的意外,除此还能有什么解释呢?仔细回想事情的经过,太像上帝的杰作。如果是另一种结果,我们只能称为奇迹。
第二,这不是上帝的旨意。上帝知道此事。或迟或早他一定会听说,但他没有干预,因为他知道,我们是何等依从于自然法则——关于重力和运动以及静止物体的定
律——所以他无意改变那些偶然或刻意得到的结果,他沉痛地向我们通告不幸的发生。我们能理解他的立场。
第三,这是魔鬼干的。如果我们相信善的存在,邪恶亦然。有时候,邪恶会抢在前面下手。
第四,与上面所说的全不相干。倒霉事发生了,生活就是如此。忘掉它,继续活下去。
或许还有第五种答案:上面的理由都对。生命的神秘,就像数十年来的祈祷,那荣耀而又悲哀的大神秘。
每一个答案都无损于我继承来的信念:父亲的恐惧和母亲的信仰。如果它是上帝的旨意.我会说,主啊,你真丢脸。如果不是,主啊,你真丢脸。没什么两样。我会
对着全能的主挥舞拳头.问他:“那个13号的凌晨,你究竟在哪里?”他自然有借口,每天都在变。
那没有浮出水面的答案,那信仰并不要求的答案,将属于斯蒂芬妮的父母,以及多年来我所熟知的成百上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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