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好!我特别高兴能够回到我的老家来和大家交流,尤其是在上海图书馆这样一个地方,我对上海图书馆是有着深厚感情的。我非常喜欢图书馆的氛围,大家安安静静地看书,周围摆满了书,给人的感觉十分神圣、高贵,这样一种氛围对我的感染是特别大的。记得我是十一岁时开始来上海图书馆的,现在已经五十年过去了。回过头去看,这五十年一路走来,我非常感谢上海图书馆,在这里我读了很多大师的书,从他们的书中,我明白了一个人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通过读他们的作品,我觉得和他们的灵魂有一种交流,而他们的灵魂的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今天我要讲的主题:善良,丰富,高贵。我决心要做像他们这样的人。但从现在的社会来看,我们最缺乏的品质也是善良,丰富,高贵。现在普遍缺乏善良,很冷漠,而且精神贫乏,人生追求非常单一,就是物质,还缺乏高贵。如果从前的哲人复活的话,来到我们这个时代,他们最怀念的品质一定就是善良,丰富,高贵,他们会为今天我们缺乏这些品质而感到遗憾。
下面我就具体谈谈对这三种品质的理解。
一、善良——生命的同情
第一点,善良。善良其实就是生命对于生命的同情。无论是东方的哲学家还是西方的哲学家都认为,同情心是人和动物区分的开始。有了同情心,人和动物就不一样了,同情心是人类全部道德的基础。孟子说的“恻隐之心”、“不忍人之心”就是指同情心,如果没有同情心就是“非人也”。西方的哲学家也是这样看的,比如,亚当·斯密认为:人有利己本能,生物总是趋利避害的,这无可非议,不管人类如何进化,还是属于动物;但人不光有利己本能,还有同情本能,能够推己及人,这就是同情心。同情是人类社会一切道德的基础。亚当·斯密说,人类有两种最基本的道德,正义和仁慈。正义就是不可损人,用孔子的话来说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仁慈就是要帮助人,用孔子的话来说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两种最基本的道德实际上都是建立在同情心的基础之上的。所以,可以这么说,人和动物的区分是从同情心开始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人就是从同情心的丧失开始沦为“兽”的,一个人要是没有了同情心,那么,他什么坏事都能干。所以,一个没有同情心的人,就是孟子所说的“非人也”。如果一个社会普遍缺乏同情心、缺乏善良,或者一部分人邪恶、不善良,而又不受制裁,在这样的环境中,善良的人反而受害,于是不敢善良,这样的社会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一个好社会和一个坏社会最基本的分别就是能不能给人一种安全感,如果普遍没有善良,这样的社会是没有安全感的。一个优秀的灵魂,其最基本的品质就是善良,他对生命有一种感动。比如说,如果一个人不喜欢孩子,那么他的人性就有问题;如果一个人看见孩子是喜欢的,但别的地方有问题,那么这个人还是有希望的。很多大师都对生命怀有一种敬畏,比如泰戈尔,他有一句很著名的诗,“我的主,你的世纪,一个接着一个,来完成一朵小小的野花。”在一个没有生命迹象的地方,突然发现生命,人都会感动的。有一个著名的探险家,他在荒野上看到一朵野花,马上就跪了下来,说道,天主到这里来过。
对生命的感觉是很重要的,但又是很容易麻木的。很多年前,我曾经收到过一个女孩的来信,她的信特别感动我,她说:在我眼中,你不是一个学者,也不是一个散文家,你是一个生命,你是一个善于聆听其它生命的生命。我读你的书,就感到是一个生命在静静地聆听另一个生命。她最后没有落款,而是在落款的地方写了这么一句话:生命本来没有名字,我是,你是。我看完这封信特别感动,就想找到这个孩子,我翻看信封,但信封上也没有她的名字、她的地址,邮戳是河北的一个小地方。后来我写了一篇题为《生命本来没有名字》的文章,其实,我文章的题目是抄她的,著作权是她的,但我没办法偿还她,因为我始终找不到她,到现在还是找不到她。
我们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本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没有职务,什么都没有,这些东西都是后来附加的。可是后来,慢慢地,我们就不是作为一个生命来生活了,而是作为一个身份或者所谓身价。而且往往也是把自己看成这样,很少去倾听自己的生命到底要什么东西,自己的生命过得舒服不舒服,这种敏感没有了,更普遍的是追求物质的东西。在我们这个时代,似乎财富是最值得追求的,而全部的生活内容无非就是赚钱和花钱这样两件事,觉得这就是生活。其实,中外很多哲人都认为,人的生命对于物质的需要是非常有限的,更多的物质并不能让你的生命感到真正快乐。我认为,物质的欲望是被社会刺激起来的,并不是生命本身所具有的,但我们往往被这种物质的欲望所支配了,而忘记了我们的生命需要什么。一方面对自己的生命的感觉麻痹了,另一方面,相互之间也不是用生命对生命的态度来对待,往往是身份和身份之间、利益和利益之间的较量。人和人的关系成了不是生命本身的一种关系,而是利益的关系,我觉得同情心的泯灭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生命感觉的麻痹也是从这里开始的。从现状来看,人们善良的缺失和对于生命感觉的迟钝确实比较普遍,这是很可悲的。我们的社会普遍有一种对他人的冷漠,对生命的冷漠,甚至是冷酷。
我在北京看《新京报》,看到每天都有凶杀案,报上经常会报道发现无名尸体,而杀人的原因和杀人的行为之间极端不对称,很多情况下是为了一个很小的理由或者很少的钱而杀人,这说明对生命是非常麻木的。有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两篇报道,都是父母把孩子打死了。一篇新闻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贪玩,没做作业,父亲就用铁杆打孩子,把孩子当场打死了。另一篇是讲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和小朋友闹了点矛盾,人家告状到家里,她的母亲也是当场就把孩子打死了。我是同一天看到这两篇报道,心里很难受。
还有一件事情我想起来也很难受,据媒体报道,在一辆公共汽车上,一个75岁的教授,带着他60多岁的妻子和15岁的女儿,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去西单图书大厦给女儿买书,买完书坐车回家。在车上,售票员说他们没有买票,其实他们买过了,就争辩了几句,女孩在旁边说了一句,“你怎么这么事儿!”这个女售票员就掐住女孩的脖子,女孩窒息了,当场昏迷。女孩的母亲恳求司机快送孩子去医院,司机不理睬,两口子只好把孩子抬下车,在好心路人的帮助下,将孩子送到医院,但女孩很快就死了。一个15岁的女孩,而且是老夫妇的独苗就这么没了!前些日子法院判售票员无期徒刑。
我现在不愿意看报纸,看了就难受。前不久还有一件事情也让我很难受。一个外来的妇女在北京借了间屋子,开了家裁缝铺,不过这间屋子是房东搭的违章建筑。后来城管就来执法了,要把违章建筑拆了,来了很多车,当时这个女的一看,就特别着急,昏过去了,连小便都失禁了。房东是学医的,一看情况就知道非常危险,房东就恳求城管把病人送医院,城管拒绝了,说自己是来执法的,不管这个。后来,房东老太太上街拦出租车,一连拦了十辆都没拦下,直到第十一辆才成功,但送到医院时,这个外地妇女已经死了。这么多司机连这个举手之劳的事都不愿意做!
我相信,从人性的角度来说,每个人的人性中都有善良的种子,但为什么这么多人的善良的种子烂在里面了呢?很多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大家都不懂呢?我想有必要追问,这个社会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个人分析下来,可能有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我想追问我们的传统,其实儒家文化是很讲究同情的,孟子说,恻隐之心是“仁之端也”,没有恻隐之心是“非人也”。“仁”是儒家道德的核心,可是,我们想想,中国两千年的封建专制社会对生命是什么态度?这种善良是不是得到了发扬?没有。两千年的封建社会对于生命其实是很残忍的,基本上可以说,在专制权力面前,生命等于零。“君命臣死,臣不得不死”,大臣得罪了皇帝,往往是被满门抄斩,甚至株连九族,成百上千人被杀掉,人命是不值钱的。
可是为什么儒家的仁义道德在政治上、在实践上会导致这样的结果呢?我觉得,儒家伦理是有问题的。西方哲学家认为人有两个本能,一个是利己的本能,还有一个是将利己之心推己及人,知道其他人也是爱自己的,这就是同情。而儒家伦理在这两点上都出了问题,第一,儒家伦理是否定利己的,儒家不让每个人爱自己的生命,那又如何能做到推己及人呢?事实上,如果一个人不爱自己的生命,那么他的同情心也是麻木的。所以,同情的前提是爱自己。孔子说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利”是生物的本能,要生存,就必然趋利避害,追求自己的幸福和利益其实是不能否认的。关键在于每个人追求自己的利益时,要按照一定的规则,而不能损害别人的利益。
另外一点,我觉得儒家伦理在推己及人方面也有问题。孔子说“能近取譬”,就是要从自己身边开始推己及人,但是,“推”的范围局限于宗法关系之内了。于是,这种“仁”、“同情”就变成了“孝”,而把“孝”放到国家的层面上来看,就变成了大臣要把皇帝当作父母一般来孝顺,于是就有了“忠”。本来是一个好端端的“仁”,结果蜕化成了“孝”和“忠”,全国百姓都忠于一个人,这个人有绝对的权力,于是就造成了其他人的生命都是不值钱的。
让善良的人得到保护,不善良的人得到惩罚,要做到这一点,我想只有一条路,就是建立法治社会。法治社会的出发点就是保护生命的权利,即保护每个人追求自己的利益,但是,如果损害别人的利益,损害别人的权利,法律就要惩罚。如果社会保护“利己”,惩罚“损人”,那这样的社会绝对是给人以安全感的社会。我这样来解释我们现在存在的问题,当然,我们正在朝建设法治社会的方向走。
而走这条道的必经之路就是市场经济。我不认为现在的很多问题是市场经济造成的,一个健康的市场经济能产生很多好东西。我们的问题是,市场经济的秩序没有真正建立起来,市场经济不是无序状态,它应该是有序的。
这是我想讲的第一个问题,善良。有时候,我们不敢善良,做了好事往往倒霉。前两天我看到一个报道,一对夫妻吵架,后来那个妻子想不开,自残了,用手敲打玻璃窗,结果玻璃碎了,把动脉割断了。丈夫这时急了,没想到会这样,就抱着妻子上街拦车,但很多出租车都不停,虽然最终还是拦到了。现在的问题是,人们看到这种情况都喜欢躲。我觉得有一个原因是现在人们不敢善良,因为经常有一些坏蛋利用人们的善良来设陷阱。所以,我认为,关键是要建立一个法治健全的社会。
二、丰富——精神的财富
第二个问题我想讲一下“丰富”。“丰富”是指人不仅有生命,还有精神,这是人和动物更重要的区别。人有精神能力,而动物只有生存本能。“丰富”就是要让人的精神能力生长、开花、结果,每个人都要如此,这就是精神上的丰富。
人有哪些精神能力呢?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把人的精神能力分为三种,智、情、意。“智”是指思考能力。“情”就是情感,人有情感生活,有对爱的体验,有对美的体验。“意”是指意志,就是能够支配自己的行为,按照道德做事,也就是对“善”的追求,这可以说就是信仰。所以,“智”、“情”、“意”就是人的智力生活、情感生活和信仰生活,这三种生活组成了人的精神生活。所谓的“丰富”就是指人应该过这三种生活,三者缺一不可。
首先,人应该过智力生活,头脑是上天给人的一个恩赐,因为人有头脑,所以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充满兴趣,能够进行独立思考。这是人类最可贵的禀赋,在运用这种能力的时候,本身就是一种快乐,一种享受。一般我们会误认为,人有头脑、会思考是为了解决自己的衣食等生活问题和对物质的欲望,似乎人类头脑的价值就在这里。我觉得这是本末倒置了。其实,从人的享受来说,精神能力的运用和得到满足是更高级的享受,思考问题的过程充满着快乐,而这种快乐是任何物质享受不能比的。我相信,任何一个优秀的人都是这样的,把精神能力的满足当做更高级的快乐。我特别喜欢一个英国哲学家,约翰·穆勒,他认为,一个人要满足自己生存的欲望,但人的精神能力是更高的快乐。如果人们只是体验物质的快乐、身体的快乐,而没有体会过精神的快乐,那他就不知道后者的快乐之于前者是更甚的。今天,我们很多人就是只是沉湎于身体、物质这样低层次的快乐中,而觉得世界上没有更快乐的事情了。但只要享受过两种快乐的人,都会得出精神快乐是更快乐的结论。约翰·穆勒就说,不满足的人比满足的猪快乐,不满足的苏格拉底比满足的傻瓜快乐。每个人的天性里都有一个“不满足的苏格拉底”,但很多人的这个“苏格拉底”是沉睡的,甚至再也醒不过来了,这就很可悲了。
我想强调一点,人的智力生活的满足本身就是一种很高的价值,我们不要用物质成果来衡量它。社会也是如此,人类的科技越来越发达,生活越来越富裕,人就幸福了吗?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真正幸福的生活是人们精神上非常自由,非常发展,有大量的精神财富。每个人都对世界有好奇心的,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好奇心会降低的。爱因斯坦认为,好奇心是神圣的,因为有好奇心,人和神就很接近了。但爱因斯坦又说,教育没有把我们的好奇心完全扼杀掉,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对于今天中国的教育来说,更是这样。我觉得,智育最重要的就是保护和鼓励好奇心,培养人们自主学习的能力。但当今的教育往往把功利放在第一位,所谓的知识是很狭隘的,只是为了谋生学一点东西。大学只是一个职业培训场,中小学就是为了高考而准备。中国的孩子很苦,被沉重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很少有玩的时候。孩子的天性是需要玩的,只要我们保护好孩子的好奇心,他自然会学习的。
这一点,我从自己孩子的身上看得很清楚,我女儿刚满八岁,在她四五岁的时候,已经能够阅读《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了。我没有刻意去教她,也没教她认过字,只是在每天睡觉前,妈妈都会给她念童话,当时她感到奇怪,说:这上面都是字,故事在哪里呢?后来有一天,我发现她自己翻开童话书,自己在念,她识不了几个字,在那里蒙呢。但时间长了以后,我发现她总是可以翻到昨天妈妈给她讲的地方,看来大致能读了。有一天,她对妈妈说:妈妈,你不要给我念了,不然我自己看就没意思了。原来她都能看懂了,这个时候,她还没上学呢。孩子的兴趣其实是自发的,只要保护好、引导好,自然会发展得很好。如果强制孩子学习,这就会让孩子感到反感,怎么可能学的好呢?所以我很担心,觉得现在的教育培养出来的都是单调的、不丰富的人。目前,我想写一本书,对教育的问题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这是我们精神生活的一个方面,智力生活。
另一个是情感生活,人应该有丰富的情感体验,对爱、对美的体验,这个我就不详细说了。还有一个是信仰生活,对生命意义的追求。我们可以看到,智力生活与“真”相对应,情感生活对应的是“美”,信仰生活对应“善”。所以,我们讲的真善美,实际上最早是柏拉图提出来的。从人类精神领域来说,“智”与科学相对应,“情”对应于艺术、文学,“意”对应哲学、宗教。人类应该去享受这些东西,而不是单纯地生活在外在世界上。我们的社会是非常浮躁的,人们总是生活在外在世界,而没有自己的内在世界,或者内在世界很单薄。我觉得这是很可悲的,人们的全部生活仿佛就是挣钱和花钱。这就是贫乏,是与“丰富”相反的。如果一个人一辈子都是这样过的,只有物质,而没有精神,纵使他再有钱,我都会说,他是度过了贫穷的一生。
当然,我们可以去争取做一个物质上的富翁,这也是对的,但同时,精神上的丰富是更重要的。只要成为了精神上的富人,即使物质上贫穷一点,我觉得,你还是幸福的。如果把全部的幸福寄托在外在物质上,这是很不可靠的,一旦财产、地位没有了,人就垮了,因此,精神上要有自己的家园,即使外在再变化,都有着自己的生活。这就是我对“丰富”的要求。
怎么样去“丰富”呢?我觉得有三个途径。首先,要养成独处的习惯。我们这个时代,能够忍受独处的人越来越少了,往往把独处看成一种痛苦、一种惩罚,仿佛一个人呆着,日子就没法过了。其实,根据我的体验和与精神大师的交流,他们都认为独处是一种特别的快乐,能够和自己的灵魂进行交流,是很快乐的。这个过程就是自己过内心生活的过程,好好回顾一下自己走过的路,立足于人生的全局给自己一个坐标。我认为,哲学就是起这个作用的,哲学是一种分身术,可以把一个人变成两个人。肉身的自我可以在社会上奋斗,但一定还要有一个更高的自我,每个人的身上都应该有一个更高的自我。怎样才能有一个更高的自我呢?首先,就是要有独处的习惯,经常反思一下自己。
我承认,能说会道是一种能力,其实,我的口才是不好的,我也很害怕做讲座。但是我觉得,独处是一种更重要的能力,如果一个人没有独处的能力,那么他丢掉的是灵魂,会变得浅薄。如果没有交往的能力,丢掉的是利益,那么,我宁可丢掉利益,而不愿丢掉灵魂。尼采说,有的人不喜欢自己,甚至讨厌自己,所以总是要逃到别人那里去。那么,尼采就问,这样的人对别人有价值吗?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人,到别人那里无非是对他人的干扰。一个人必须丰富自己,这样才能使自己有价值,有了独处,有了内在的东西,然后才能有高质量的交往。如果大家都有内在的丰富,那么这样的交往是高质量的交往,否则的话无非是利益的交换。
第二,通过读书来形成更高的自我。读好书的过程就是接受大师熏陶的过程,自己的灵魂也会越来越充实。所以我强调,一定要读好书。现在外面的书太多了,但很多是“垃圾书”,畅销书不一定是好书。我的主张是少看一点畅销书,多看一点经典读物,虽然经典书大部分是不畅销的,但的确受益无穷。我认为,人的趣味很重要,趣味要高。而现在“快餐”太多,追求感官刺激,但读过就完了,对于人的精神是毫无帮助的,这样就没有读书的必要了,还不如去卡拉OK。其实,阅读本身就应该是精神生活,让人感到精神上的愉悦、精神上的启迪,这样的读书才是有意义的,才是真正的阅读。阅读的过程是人的灵魂提升的过程,多和大师们交流,慢慢地,读者和大师的精神就接近了,能从大师的角度去看世界了,这是多大的愉快啊!所以我认为,读书的品位要高,这样才有意义。我们这个时代看重享受人类的物质财富,享受高科技的成果,但在书籍中,积累着人类的精神财富,如果不阅读,这笔财富是不会属于你的。事实上,这些财富是向所有人敞开的,但很多人并没有去享受这笔财富,我觉得这是很可惜的。
我很庆幸自己发现了这么一个宝库,我要感谢上海图书馆,让我感受到书籍的魅力。于是,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爱读书了。上高中时,我住在黄陂路,在上海中学读书,坐50路车,那时的车费是5毛钱。我一周回家一次,父亲只给我5毛钱的车费,是单程的,但我还是舍不得坐车,靠步行上学放学,一次要走一个多小时,把省下来的车费买书。高中的时候,我特别喜欢高尔基的一段话,他说,“我扑在书籍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当时就是这样的感觉,感受到莫大的快乐。我的主张就是,不要光享受物质财富,精神财富享受得越多,越占便宜。一个优秀的人应该养成过智力生活的习惯,让自己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始终处在活跃的状态,另外,要有一种自主学习的能力,所有的大科学家、大学者始终保持着智力活动的习惯,这是一种高品质。第三,是通过实践完善人的社会性。人首先是动物,所以会有食欲、性欲、自我保存能力等自然属性。同时人又生活在社会之中,作为集体活动的个体,或作为社会的一员而活动时,又要表现出社会性。在哲学上,通常把一些对人类整体运行发展有利的基本特性称为人的社会性,如利他性、服从性、依赖性、以及更加高级的自觉性等。当然于此相对还有反社会性,如为了利己损人、损害公众、损害社会等等。任何一个社会和国家都会对其社会成员的社会性提出很具体的要求,如中国古代封建社会信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次序;西方资本主义信奉“自由、平等、博爱”的规则。要做一个精神丰富的人,就要尽量完善自身的社会性。怎样做呢?当然是通过实践。形象些说,医生治病、演员表演、运动员比赛等都是实践;抽象些说,社会调查、科学实验等等也是实践。在实践中,人的社会性可以不断完善,还可以找到自己的兴趣,心灵丰富起来,脱离纯粹物质的需求。
此外,还要保持心灵生活的习惯。我把“智力生活”和“心灵生活”区分开,前者是指动脑子,后者是情感的体验、信仰、对生活意义的思考。一个人的人生目标首先应该是让自己成为优秀的人,我们这个时代注重成功,把成功看成是第一位的。我觉得成功应该是“优秀”的“副产品”,要努力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智力生活要始终是活跃的,情感生活要始终是丰富的,只要给予一个合适的环境,这样的人迟早会成功的。如果不是一个优秀的人,只是工于心计,拍马奉承,那么这样的成功是非常平庸的,这对于人生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即使在社会意义上不成功,但如果你是一个优秀的人,那么你的人生仍然是成功的、充满意义的。
我自己就有这样的体会,现在我有了点小名气,有读者爱读我的书,看似成功了,但是,我觉得这种东西是很表面的。我大学毕业以后,被分配到广西的小山沟里,在那里差不多度过了十年的时间。我喜欢读书、写作,而那是一个很闭塞的地方,我在当地的县委做宣传干事,我的工作就是给县委常委“讲课”,所谓的“讲课”就是读报纸,把中央的政策宣传一下,是很没有意思的工作。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我想出人头地应该怎么做呢?当然是好好工作,让领导喜欢我。当时有60多个大学生和我一起被分配到这个只有10万人口的县里,而这些大学生中,只有我一个在县政府里工作,所以很多人都很羡慕我,如果我好好做下去,可以走升官这条路。这也是那个情况下唯一的出路,那时也没有从事科研的可能性,因为所有的研究机构都瘫痪了。但是我发现,这条路不适合我,比如说,遇到某些问题,我自己的看法和领导相左时,我会忍不住说出自己的意见,这就让领导很不高兴。另外,我读书的习惯也改不了,那里书也不多,我就从县中学里找书来读。县委的宣传部有一套《马恩全集》和《列宁全集》,我把这两套全都通读了一遍,读完之后没有书读了,我就到县中学里,当时,我的同学正好被分配到县中学,我在他们的阅览室里发现了一套不全的《万有文库》,那简直是如获至宝啊!因为我爱读书,我的上司就找我谈话,说我太脱离群众了,应该和群众打成一片。他们都喜欢打牌,而我不喜欢,他们就说,周国平哪会打牌呀,他就会读书。他们特别看不起我,这样,我就觉得自己仕途是走不成了。这不适合我的性情,那我就按照自己的性情来做吧,所以,最后我也坚持读书和写作,尽管写的东西是不可能发表的,包括写诗、写散文和有关学术方面的。当时根本想不到“四人帮”会倒台,我以为自己就是一辈子待在那里了,我写的东西也就是自娱自乐而已,但我还是坚持这么做,因为我觉得这是在这样环境中所能过的最有意义的一种生活了。我本来是作为唯一的苗子被选到县政府,结果是没有培养前途,最后被放到了离县城很远的县党校里,我反而很高兴,因为那里没有人打扰我,我可以整天在屋子里看书了。而原本在我下面的其他同学却开始升官了,但我很安心,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想过这样的生活。如果从成功的意义上来说,我那时是很不成功的,但我觉得自己比别人优秀,我在实现内心的东西,尽管没有在社会上成功。后来考上了研究生,能够写一点东西了,我觉得和我那段经历是分不开的。我现在回过头去看当时写的东西,发现很多现在写的东西其实在当时已经开始写了,很多想法都是共同的、连贯的,而不是回到北京后突然冒出来的。
我觉得,一个人首先应该优秀,精神能力、智力能力和情感体验要得到发展和实现,内在的优秀是更重要的。我们可以在条件合适的时候,把这内在的东西表现出来,从而使之成为自己的事业。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事业,但“职业”不等于“事业”。“职业”仅仅是谋生的手段,也许你的职业很能挣钱或者很有权力,但这还只是“职业”,不是“事业”。什么是“事业”呢?我觉得用人的内在能力来说,有两条标准。第一,要做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对事情本身有强烈的兴趣,而不是因为利益,没有利益也要做,就因为喜欢。这是“事业”的一个标准。另一个标准是,由于从事了这份事业,而让人生意义得到了实现,做这件事要让自己感到其中的意义之所在。人的精神能力无非有两种,一是天生的、智力的能力,每个人的能力品质是不一样的,有的人适合从事这方面的事,而有的人就不适合。我觉得,这一点很可能是老天安排好的,人的天赋能力和性格是注定的,但很多人可能没发现自己的能力到底在哪里,能发现自己的能力这是一种幸运。如果做一件事本身让你觉得非常快乐,那么就说明你的能力在这里。杜威说过,兴趣是才能可靠的征兆。如果是因为利益而产生“兴趣”,那其实是不算“兴趣”的,我指的是事情本身的吸引。我用这两方面的尺度来衡量我们从事的是不是真正的事业,最幸运的就是职业与事业合一,我感到自己就比较幸运。我认为幸福有两点,一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并且能够靠这个养活自己;二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并且让他们感到快乐。做到这两条,人生就算是幸福了。
三、高贵——人格的骄傲
第三个问题,我来讲讲高贵。我们这个时代很少提到“高贵”,其实“高贵”在历史上有非常重要的价值,在古希腊、罗马时代,“高贵”被看做是最重要的价值。但那种“高贵”不是指地位,而是精神上的高贵,我从古希腊的哲学家身上深深体会到这一点。尼采说过,古希腊的哲学家是具有帝王气派的精神隐士。古希腊哲人的这种高贵有两个最著名的故事,一个是关于第欧根尼的,他是希腊化时代的一个哲学家。他在当时的希腊世界是非常有名的,那时候统治欧亚大陆的是亚历山大大帝,他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君主。第欧根尼提倡人应该过简朴的生活,因此他也没有自己的房子,就住在一个木桶里,或者有时就露宿街头,吃的食物也是非常简单的,基本上靠乞讨维持生计,完全是一个乞丐的样子。一天,亚历山大大帝碰到第欧根尼,大帝对他说,我是大帝亚历山大。第欧根尼回答说,我是狗崽子第欧根尼。狗崽子是第欧根尼的绰号。亚历山大顿时肃然起敬,对他说,先生,我能帮你什么忙吗?第欧根尼说,你能给我做一件事,就是请你走开,不要挡住我的阳光。亚历山大就乖乖地走了,他边走边对侍从说,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那我愿意做第欧根尼。第欧根尼在物质上过着很简单的生活,但是在灵魂上他是很骄傲的。
还有一个例子是关于阿基米德的。当时他所在的城被罗马军队攻下来了,而他还在街头思考他的问题,在地上画着几何图形。罗马的士兵看到了他,就要抓阿基米德,他不肯走,还在看着他的图形,说,你们不要破坏我的图形。就在这个时候,罗马士兵一剑把他刺死了。阿基米德把对智力的追求看得比生命还重要,这里面就蕴涵着高贵。
我们批判奴隶主、贵族,但他们中很多人也有着高贵的品质。在法国大革命的时候,很多贵族被杀了,包括国王路易十六,但其中很多人在走上断头台时,确实表现得很高贵。一个贵妇人在临刑前不小心踩到了刽子手的脚,马上向他道歉,对不起,请原谅。讲完这话之后,就被杀头了,她一直到死,始终保持着高贵。还有一个贵妇人,排队坐着等待行刑,因为人很多,大家坐着比较拥挤。她旁边的一个老太太一直在哭,她就站起来,让老太太可以坐得舒服一点。相比之下,老太太觉得自己太失态了,就不哭了。贵妇人的镇静,临死前所表现的从容与优雅,是装不出来的,这就是一种内在的高贵。我就觉得我们应该有这种高贵,这种尊严,处处都要体现出这种尊严。在中国的社会传统中,人们把这种人格的高贵归结为一种“君子之风”。千百年来,人们往往乐以君子自居或夸奖他人。孔子说自己的学生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颜回过着如此清贫的生活却很快乐,因为他有大志向,以胸怀天下为乐。这也符合孔子的君子行为准则——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另外,在《论语·雍也》中,夫子还夸奖颜回: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就是颜回不把怒气转移到无关的人身上,不重犯同样的错误。如此看来,无论人品,还是学品,颜回可堪表率。儒家管这种品行叫作“有情无累”,情感和自我分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有丰富的精神世界,自然对个人外在条件的好坏看得不重了,也因此达到了人格的高贵。
康德认为,人是由两个部分构成的,一个是肉体的存在,是属于自然界的,要服从自然规律,是不自由的,由自然支配。另一方面,人是精神的存在,有灵魂,有头脑,从精神的存在来说,人是自由的,并不服从自然规律,受道德规范约束。道德不是自然界的法则,是人的行为准则,而自然界的生物是没有道德准则的。所以,康德说,人是自己行为的立法者。这就是人的高贵之处。实际上,道德法则和自然法则是相违背的。自然法则是趋利避害的,利己的,但道德法则要考虑到别人的利益,这是人的伟大之处,是人的自由之所在。
从这个意义上,康德说,人是目的,在任何情况都不能把人作为手段。所谓“人是目的”是指人之所以为人的属性,是区别与其他生物的,是道德、精神层面上的高贵,是精神性。而不能把这个意义上的人作为满足物欲的手段,当人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而做不道德的事情,那么这个时候,人就只是“手段”了,而没有把自己作为“目的”。
对待他人也应该这样,不能把他人作为满足自己欲望的手段,把每个人都要看成是尊严的人,有灵魂的人,让灵魂与灵魂相对待。我觉得,我们这个时代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没有尊严感,道德滑坡不能光靠爱国主义教育、集体主义教育,其根本在于尊严问题。真正的道德教育应该建立在灵魂的高贵的基础上,要教导人们做高贵的人,做有尊严的人,有尊严的人之间的相互关系必然是道德的。最可怕的就是有尊严的人碰到没有尊严的人,有尊严的人在精神上是有洁癖的。而没有尊严的人相互碰在一起,那就是恶斗。所以,人与人之间应该普及尊严感,这样的社会才会是美好的社会。最后我想说,我从上海图书馆开始,读了很多书,收获也很多,自己感到,就一个人而言,最重要的是善良、丰富、高贵。我们应该有善良的心、丰富的心灵和高贵的灵魂,这样才是真正的人。我怀念这些品质,也希望现代的人具备这些品质。
今天,我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