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带来一些水果,说叫“芭乐”,刚从台湾空运过来的。它们通身碧绿,像一阕阕刚刚写就的《江南春》。盛在暗红的果盘里,绿肥红瘦,吃一口,极淡泊,有悠然见南山的感觉。再嚼唇齿间就有些微的苍凉了。
其实这种水果,我曾在侯孝贤的电影里见过——是《童年往事》:也是这样的夏季,蝉声中,少年阿孝跟着祖母去找回故乡的路,没有找到,便摘了路边的芭乐。小脚的祖母拿起三个芭乐,像杂耍艺人那样循环往复地抛起、接住,在路边玩起来了……
侯孝贤的电影表现的是柴米油盐——年轻时看,风平浪静,极目楚天舒,只有待年岁渐长,才会看出些风云来——属平民的视角。是漏定人静时灯下白头人的苍凉手势,挂在缺月疏桐上,看一眼,能苍凉了一世。
配得起这“苍凉”二字的,除了侯孝贤,还有一个张爱玲。夏日午后,倦起之时,窗外阳光霸道,蝉正高一声低一声地嘶,这时,可随手拿过张爱玲来读。张爱玲的文字阴气,《倾城之恋》也好,《沉香屑》也罢,无非是些冷冷清辉,读着读着,自己不觉会被罩住,暑气黔驴技穷,渐渐退避而去,所以夏天捧一册张爱玲,简直是捧着一块万年玄冰。1995年的中秋前夕,这块万年玄冰在她美国那间没有几件家具的寓所里化成了云烟——她决绝地拉上窗帘,再也不去俯瞰浮世的凉薄了。
浮世上最凉薄的树当属国槐。法国梧桐高大威猛,阴凉也得张扬,夏天走进它的树阴下,像讨饭的走近一座深宅,有受嗟来之食的感觉。国槐平和内敛,不太动声色,小时候,我家的院子里就有这么一棵。夏天,早晨起来,白色的小花落得一地;晚上,在它的下面躺着乘凉,也不时会有三朵五朵的静静地在月光里落。有时,祖母会趁着黄昏,采一些似开未开的蕾下来,制成槐米茶,天最热的时候,泡给我祛暑——汤色金黄,微苦,稍透栗香。今夜,祖母别我永去已整整十三年,我再也喝不到她泡的槐米茶,再也见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