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和曹雪芹一样,喜欢在小说中展示自己的诗词艺术功底,塑造的主人公往往也都是出口成章、满腹锦绣的才子佳人,编织的故事里更是故意穿插点缀许多或典雅华丽,或缠绵绯恻,或慷慨激昂的诗词歌赋,令粗通文墨的广大市民阶层读者欣赏得如醉如痴,佩服得五体投地……
张恨水虽然算得上是一位勤奋高产的诗人,一生共创作了三千多首诗词,但是按照专业标准衡量,他那些寻章摘句、铺陈典故、四平八稳、超越时空类的诗词作品,充其量仅够三流水平;而另外一些密切联系现实生活,针砭时弊,暴露反动当局本质,描绘社会众生相,而且不避讳俗话俚语,近乎“顺口溜”的打油诗,则独具特色、凸现个性,堪称大家手笔。
张恨水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他为自己起的主要笔名之一,就是“打油诗人”。
少年时代,“张打油”的大作几乎完全是新名词、新语汇的生硬堆砌,不过虽稚拙浅陋、缺少诗味,却一本正经,令人忍俊不禁。比如描写辛亥革命——
自负文明种,逢人说自由。
推翻专制国,抛弃野蛮头。
团体谁无恙,范围半已收。
不堪谈革命,流血欲成油。
革命谁先觉,吾侪有脑筋。
夫妻双独立,父母半维新。
要吃思潮饭,先为目的人。
出洋宗旨在,标准对英伦。
感想真难说,家庭不共和。
个人生缺点,份子起风波。
组织成功少,竞争失败多。
改良无处改,奈此问题何。
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加深,尤其是在长期繁忙紧张的报人生涯中,张恨水的诗艺得到了锻炼和提高。有一次,他主管的《南京人报》副刊《南华经》准备发排付印,但版面还剩有一块空白,当时他本人正在楼上办公室接待客人,编辑急得在楼下大喊,问张恨水怎么办……张恨水站在楼梯口问明情况,不慌不忙地说:“别急,我说你记,等版面够了就喊停。”他不假思索,随口便吟出一首《编辑部的故事》——
楼下何人唤老张,
老张楼上正匆忙;
时钟一点都敲过,
稿子还差二十行。
日里高眠夜里忙,
新闻记者异平常;
今生倒做包文正,
日断阴来夜断阳。
齿牙半动视茫茫,
已过中年底事忙?
应是要当姜白发,
还图八十遇文王……
如果不是楼下编辑“叫停”,恐怕张恨水的“诗兴”还要遏止不住地“滔滔”下去了。这段“楼上口占打油诗”的趣事,一时在报界传为美谈。
抗日战争时期,张恨水在重庆目睹国民党政要奢侈腐败、贪生怕死的丑态,经常撰写打油诗予以揭露讽刺。比如当局号召民众节约汽油,大肆宣传“一滴汽油一滴血”,但达官贵人们却是——
荒村细雨掩重霾,
警报无声笑口开。
日暮驰车三十里,
夫人烫发进城来。
此诗语言流畅,形象生动,意境深远,寓辛辣讽刺于轻描淡写之中,有几分唐代大诗人杜牧之《过华清宫》的味道。
抗战胜利后,张恨水携家眷回北京定居,填词《摸鱼儿·禁夜市声》,绘声绘色地描写了古都的世态风情——
满长街电灯黄色,三轮无伴。寒风一卷风沙起,落叶枯条牵绊。十点半,原不是更深,却已行人断。岗亭几段,有一警青衣,老枪挟着,悄立矮墙畔。
谁吆唤?隔条胡同正蹿,长声拖得难贯。硬面饽饽呼凄切,听着教人心颤。将命算。扶棍的,盲人锣打叮当缓。应声可玩。道萝卜赛梨,央求买,允许辣来换。
在该词的序跋中,虽然作者详细介绍了为遵循格律,反复推敲斟酌每一个字的声调音韵的情况,但他仍然始终谦称自己是在“打油”。
客观公允地说,这类使用现代语言词汇,描写新内容,抒发新思想、新感情,然而又严格遵守固定、统一和公认规则的诗词作品,不应该被一律视为“文字游戏”。因为这种“旧瓶装新酒”、“我手写我口”的做法,实际上正是对清末黄遵宪等人倡导的“诗界革命”运动的传承与实践,是典型的“古为今用”、“推陈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