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史记》,被誉为“史家之绝唱”。尽管它记叙了上自黄帝下至汉武帝时代约三千年间的史事,但我认为,其中还是以对楚汉之争的记叙最为精彩,也最具传奇性。这一是因为司马迁生活的时代去古未远,楚汉相争的逸闻轶事,故老乡贤多能道者。再者,这与司马迁天性之中恢诡嗜奇的浪漫性格也不无关系。他写鸿门宴,绘影绘声,使人如同身临历史现场,亲闻謦之声。或许是由于描写太过戏剧性了,以致后来有人读到这里,愤愤评点到:你亲见来?
秦文化、楚文化和汉文化
楚汉相争的历史舞台,正是接续了春秋战国以来“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社会大变动的格局,贵族因其腐化堕落走向没落,而底层平民阶层不断崛起。秦始皇夷灭六国,打造出了一个削平化的社会结构,更使往昔的六国贵族与游民草莽处在同一社会地位上,由此才会有“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作为楚国贵族之后的项羽与游民出身的刘邦,同归在楚怀王孙熊心门下,成为反抗强秦的结盟兄弟的事情。
楚汉相争,表面看似乎是刘项二人在争夺天下,背后其实是平民阶层与六国旧贵族势力之间的政治角力。
楚地原本僻处南方,经历多年文明化的过程,逐渐融入华夏。不过楚人终究野性未驯,保留了中原贵族失去的尚武精神,所以秦灭六国后,民间却流传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谶谣。而不读书史,号称学“万人敌”的楚国军功贵族后代项羽就得以乘时而起。汉高祖虽是个小小亭长,且“好酒及色”,“不事家人生产”,用现在的话说是一个“社会闲散人员”。在他打天下的丰沛集团中,萧何、曹参是小县吏,张耳、陈余是里门监,彭越是强盗,樊哙是屠狗者,黥布原本是囚徒,夏侯婴是马夫,周勃是吹鼓手,黥布是奴隶,韩信是乞儿,陈平盗嫂受金。麾下的文武将相,几乎可以说兜揽了三十六行的人物。然而好汉不在出身低,他们在逐鹿天下的过程中,各个都有不俗的表现。让人感慨的倒是,在以往“以贵治贱”的贵族制度之下,不知压抑埋没了多少这样奇才异能的杰出人物!
刘项两人出身背景不同,所依托的社会阶层不同,由此决定了两人的政治行为方式也大相径庭。
作为军功贵族出身的公子,项羽重视荣誉与军功。他在俘获了汉高祖的家眷后,如清人王昙所言,“质淫雉于军中不御,置太公于高俎不烹,鸿门不杀,鸿沟不争”,是一个多少讲究规则的人。灭秦之后,他封了十八个王,意图恢复六国封建贵族的旧秩序。而出身低微的刘邦则不然。他鄙弃书史,不讲信义,见到儒生就往他们的帽子里撒尿。除了信奉成大事、立大功,“大丈夫不当如是”的豪迈人生观,他通权达变,视贵族的礼仪规则如无物。陈平曾经比较两人同异说:“项王为人,恭敬爱人,士之廉节好礼者多归之。至于行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今大王慢而少礼,士廉节者不来,然大王能饶人以爵邑,士之顽钝嗜利无耻者亦多归汉。”
然而乱世争雄,波谲云诡,贵族的白手套未免缓不济急,惟有底层出身的豪杰依赖非常手段才能应付裕如。有意思的是,当楚汉争雄相持不下的时候,项羽竟要求与刘邦单打独斗,按照军事贵族的决斗规则以一决胜负,省得生民涂炭。这从智力上固然看低了刘邦,但从贵族的行为规则上看,却又高看了对手。在沛县起家的游民刘三看来,所谓正当的手段,公道的规则,那充其量不过是好笑的“妇人之仁”罢咧。他是宁可斗智不斗勇的。
垓下之战,最终以汉胜楚败收场。项羽早年虽然学过“万人敌”,却不懂得战争是政治的继续,认识不到贵族势力走向衰亡与平民阶层登上历史舞台的时代风会,反说是“天亡我,非战之罪”,岂非荒谬?无怪后人称他为“呆霸王”。尽管从正统视角来看,项羽也许算不上纯正的贵族。不过正是这位浪漫的楚人,为封建时代贵族势力的终场——这“天地一大变局”——演出了一幕英雄儿女华丽苍凉的悲剧。
论秦汉之际的转变,我以为,清人赵翼最为出色。他说:“自古皆封建诸侯,各君其国,卿大夫亦世其官,成例相沿,视为固然。其后积弊日甚,暴君荒主,既虐用其民,无有底止,强臣大族,又篡弑相仍,祸乱不已”;“汉祖以匹夫起事,角群雄而定一尊。其君既起自布衣,其臣亦自多亡命无赖之徒,立功以取将相”;“于是三代世侯世卿之遗法,始荡然净尽。”
它最终宣告了平民阶层对于贵族的胜利。